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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被大公鸡的啼鸣唤醒时间:2020-06-20 可爱的黎族姐妹.艾平摄 只需一小时车程,海南岛雨林深处的保亭就和高铁连接为一体了,而网络的发达,又把这一小时的距离悄然归零。在山水幽绝的神玉岛湖畔,在养在仙境人未识的雨林温泉,在古树参天怪石林立的毛感村,在夕烟暧暧的合口橡胶林,在生机勃勃的南林乡花卉基地,快递小哥穿梭其间,收购新鲜果蔬的冷链车来来往往,农业技术员在田园中忙碌,环保知识课堂频频开讲,“两不愁三保障”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也就是说,“遥远”和“闭塞”这两个词变成了过去时,保亭正和现代化的世界一起,日日履新,走向美好的未来。 然而,千百年的记忆没有变成化石,风物从时光深处走来。 在槟榔谷,我们看到了黎族的船形屋——将一条船扣在几根柱子上,苫上稻草,蔽日挡雨,人们遂于船下居家,其简单实用,很显智慧。考古和文化人类学研究已经证明,海南黎族先民和台湾岛的高山族先民同源异流,都来自河姆渡一带的古越国。这两个民族的文化确实有很多相同之处,比如都相信万物有灵,都有龙蛇崇拜的传统,都有断发纹身的习俗,他们用树皮、蜡染、黎锦制作的服饰极相似,等等。每逢佳节,台湾的高山族人都会到保亭来和黎族同胞聚会,共享悠远的亲情。 曾几何时,在中国东海的蔚蓝色波涛里,一支独木舟组成的队伍出发了,船上的人们是去寻觅更好的生活,还是躲避不可抗拒的灾祸,已经是千古之谜。这一路的风雨跌宕,九死一生,不难想象。虽然他们最终离散了,但不幸中的万幸——他们还有船,哪怕是仅有的最后一只。于是他们躲过烈日狂风,开始了刀耕火种,把故乡的生存经验刻在了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历史中的一小步,在多年之后,就可能变成万里之遥,而文化,总是随着迁徙与特定的地理融合,进而变异升华,世代永续。今天的保亭,高楼座座,庭院深深,所有的危房旧屋,都在脱贫攻坚中得以改造,一派新生活的景象,那船形屋,晋升为一种文化的象征,矗立在博物馆,进入了五洲四海游客的视野,时时散发着远古的光泽,让人们深思。 在非物质文化博物馆里,一位老阿婆带着踞腰织机,身体坐成L形,双手灵动,不停地用木刀向前推进着彩色棉线,手中的黎锦在变长变美,但是变得很慢很慢,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看出来。她是黎锦非物质文化传承人,满头银白,在众多的纺织娘中很是醒目。我伸出大拇指作出点赞的手势,用一句刚刚学会的黎语说“波隆”,向她表示尊敬。她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看到了她脸上的蓝色纹记。她似乎发现了我眼中的惊奇,于是停下手里的活计,让我细细端详她的脸。 纹身的风俗,在黎族同胞的生活中已经存在了很多年。大厅里有一张照片,再现了当时的情形。一个少女正在纹身,几位阿婆用尖利的藤刺刺破她的皮肤,然后点上天然的蓝色染料。看那女孩挣扎着的体态,我知道她一定很痛,她不可以拒绝吗?那时候,没有哪个黎族女孩会拒绝纹身,文化作为一种集体的人格习惯,足以让每一个人诚惶诚恐,奋不顾身。 黎族的纹身,在古代的生存状态下,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当地的朋友告诉我,纹身,首先是区别氏族归属的标识,同时也是部族之间互相媲美的标识。我想,在先前的海南,战乱纷繁,沙场无情,各个部族都需要用纹身符号先分清敌我,而在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居,也往往要凭借纹身符号,找到久违的族人。可以说,面对风声鹤唳的生活,纹身符号大约就是今天的身份证或者账户密码了。如此,纹身作为部族世代珍视的标记,注定要体现他们至高的审美理想。 这时候阿婆突然开口了,她说不好汉语,只能很努力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告诉我,纹身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用处,就是避免近亲结婚。我的心不由一震。 对于人类来说,子孙永续、繁衍绵延是天经地义的大事。纹身或许就是先人在苦难生存中的一个顿悟,总之,纹身宣示了基因,避免了伦理的大错,让人类学会了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去寻找新鲜的骨血,使自己的民族一代代兴旺昌盛。 我从呼伦贝尔草原飞越几乎整个中国来到保亭。从中国的版图上看,这两地一南一北,相距甚远,人居环境也完全不同,草原辽阔无垠,热带山林深幽险峻。阿婆脸上的纹身蓝印,让我突然意识到,不同民族在文明进程中留下的细节常常奇迹般地相像。在呼伦贝尔的一个蒙古族部落,成人会在儿孙幼时,教他们将十辈乃至更多辈的祖先名字背熟,使其长大后与生人见面时,要这样自我介绍:“我叫布尔古德,我的父亲是格日乐图,格日乐图的父亲是戈尔迪,戈尔迪的父亲是朝洛蒙,朝洛蒙的父亲是道尔吉……”游牧生活,漂泊多舛,牧人一旦在游牧的途中与亲人分手,就有可能永世不得相见,即使重逢,也可能完全不认识。通过互相背诵先辈的名字,一把钥匙打开无数道门,近亲遗传的问题解决了,亲人失散的问题解决了,部族之间的渊源也厘清了。蒙古族背诵祖先名字的方法和黎族的纹身习俗,无不凝聚着人类锲而不舍的生存意志。 我看到合口自然村新修的围墙上,有几处黎族传统的图腾符号,既高度抽象,又栩栩如生,让人一眼就可看懂造型的所指。作为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图腾高度凝聚了黎人的精神理念,他们始信万物有灵,因此崇拜自然生物。我看到,蛙的图腾总是居于重要位置,于是开口请教当地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得知,黎族的祖先崇拜蛙,是因为蛙可以吃掉蚊虫。我明白了,当初热带雨林险象环生,毒蚊虫比比皆是,常常夺走人的性命,吃蚊虫的蛙在人的眼里,就是保护神。传承人告诉我,黎族人从不吃蛙,现在有的年轻人吃蛙,叫他很不以为然。在我们呼伦贝尔,古老的鄂温克族猎民,在密林里狩猎为生,有不捕怀孕的动物和动物幼崽的规矩;牧马的蒙古人,每天在湖边饮马,却不吃鱼,他们认为,水里一条鱼,地上一匹马…… 这些在大自然怀抱里生活的民族更懂得感恩,在他们的观念里,自己和万物一样,离不开大自然的庇护和养育,都是大自然的孩子。 现在,阿婆脸上的蓝色纹印已经很淡很淡了,草原上的孩子轻轻一点击手机屏幕,便可以和外面的世界握手。人类已经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毒蚊早已不在话下。作为人类,我们是不是已经忘记,自己还要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继续生存下去?让万古的风物从时光深处走来吧,它们古玉般的质感,会让人类触摸到自己身后的来路。 保亭人很自豪地告诉我,保亭有原生态的鸡,野性十足,夜宿枝头,叫“会上树的鸡”,没有人把它们圈在笼子里喂食合成饲料;保亭有原生态的牛,叫不回家的牛,这些牛终日徜徉田野,养育它们的是原初的大地;保亭有山兰米酒,用原生态的山兰稻米酿成,山兰稻长在山坡上,产量很低,所以甘醇的山兰酒产量更低,但是没有谁更改其古老的酿酒方法…… 岁月如此栩栩如生。早晨,在大公鸡的啼鸣中,我被唤醒。(来源:《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19日 15版,作者:艾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