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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称“江南”今安在?唐宋人一般指吴语区时间:2020-03-15 人们印象中的江南以才子佳人、经济发达、文化繁荣而著称。那么,从历史地理的角度来看,“江南”究竟指哪里呢?现代认知上的“江南”其实是唐宋人的认知,一般指的是吴语区。“江南”概念曾在明清时期又出现过偏差,吴语区意义上的“江南”,其实是晚清时期又兜回来的。 唐前:从江东到江左 “江南”是一个历史地理的概念,从古到今,它是一个变化的地理概念,起码一开始和今人认知里的长三角无关。战国以前,“江”甚至不是长江的专称。比如,“吴王起师,军于江北,越王军于江南。”(《国语》) 春秋时期,吴越两国从未以长江为界,两军对峙之“江”,自然不是长江。韦昭注:“松江也。”在今天浙江嘉兴附近。 在秦汉之际,江南更多地是指长江中游的南部,为诸侯国楚国故土,主要是湖北和湖南。“春,王正月,许男如楚,楚子止之;遂止郑伯,复田江南,许男与焉。”(《左传》)昭公四年,楚子、郑伯田猎的“江南”,据我国历史地理学创始人谭其骧考证,在当时郢都附近为今长江南岸的松滋、公安一带。 屈原《九章》中有诗句:“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这个江南也是荆楚江湘之地。秦汉时,个别文献也会把长江中下游以南之地都算作江南,如《史记·始皇本纪》:“王翦遂定荆、江南地, 降越君,置会稽郡。” 不过,相对于长江中游的江南而言, 秦汉时人指称下游的江南地区用得最多的还是“江东”。长江在自九江往南京一段为西南往东北走向,于是将大江以东的地区称为“江东”。 最早出现“江东”一词的是《战国策》,“且王尝用滑于越而纳句章,昧之难,越乱,故楚南察濑胡而野江东。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乱而楚治也。”“园女弟承间说春申君曰: ……君用事久,多失礼于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奈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句章是宁波的古县名;春申君封地在吴,位于今天的苏州一带。在秦汉之时,相对江南而言,今江南地更多地被称作“江东”。 秦江东诸郡 古江东最为有名的典故当来自西楚霸王项羽。吴越唐宋以来给人的印象是阴柔风,上古却是尚武地区,项羽带着八千江东子弟横扫秦军,在巨鹿之战威震天下。《史记》提到了“江东子弟”“江东父老”等典故,“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渡江而西”,它是指与“江东”相对的是“江西”,这个“江西”当然不是现在的江西省。它是指长江以北的安徽、江苏,即今人所称的“江北”。“江东”“江西”的概念一直沿用到东汉和三国,孙策托孤张昭就提到“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三国志)虽然孙策是吴郡富春(今杭州市富阳区)人,但是他们家是从江北打过来的,江东大族并不全服他们,才有“西归”的想法。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但是江东极早就被孙策、孙权控制,孙吴政权长期保持了地区的稳定发展。280年西晋攻吴,东吴投降,又从很大程度上避免了战争的损害。从此,经济逐步发展,为东晋和南朝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古人地理左东右西,东晋、南朝之时,又常称江东为“江左”。东晋、南朝偏安于江左,故而常把江左当成它们的代词。热门电视剧《琅琊榜》背景为萧梁时期,于是主人公梅长苏就有了符合时代特色的外号——“江左梅郎”。 东晋以后,“江左”最为重要的地理范围,又出现了“三吴”这一名词,它的说法有很多种。最早应该也是最正确的说法,来自南北朝时期的《水经注·渐江注》(“渐”通“浙”),“汉高帝十二年,一吴也,后分为三,世号三吴,吴兴、吴郡、会稽其一焉。” “一吴”即秦朝就设立的会稽郡,郡因今绍兴市南部的会稽山得名。由于郡治在吴县(今苏州城区),汉初别称又叫“吴郡”,如“春正月丙午,韩王信等奏请以故东阳郡、鄣郡、吴郡五十三县立刘贾为荆王”。(《汉书》)从此,“吴”“会”关系如同春秋的“吴”“越”一样,为可同义替换的地理名词,如《滕王阁序》“目吴会于云间”。 东汉永建四年(129年),分会稽郡浙江以西置吴郡,治所在吴县;会稽郡治所移至山阴县(今绍兴城区)。东吴宝鼎元年(266年),分吴郡之阳羡、永安、余杭、临水,丹杨郡之故鄣、安吉、原乡、于潜、乌程九县置吴兴郡,治乌程县(今湖州城区)。随着江南地区的开发,郡也越来越多,此时的会稽郡辖地也大为缩小,基本只剩宁绍平原一带。可见,东吴以来的“三吴”基本为后世江南的核心区域,即地理上的太湖平原、杭嘉湖平原和宁绍平原。 唐宋:独占江南美名的两浙 明确的“江南”概念是从唐代“江南道”开始。贞观元年(627年)二月,唐太宗按照天下山川形势,分为十个“道”。即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岭南道,故每道各辖若干州。江南道范围极广,治所在苏州,辖境包含今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及江苏、安徽、湖北、贵州长江以南之地。之后江东、江左等词汇也逐渐不再为人所使用,取而代之的是范围更大的江南。 唐太宗的道实在是太大,于是他的曾孙唐玄宗于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在贞观十道的基础上,重新将全国进一步拆分为两直属区京畿、都畿及十三道。江南道被分为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和黔中道。 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之势已成,开元十五道名存实亡。肃宗乾元元年(758年), 江南东道又析为浙西、浙东(浙东与浙西时有分合,合称两浙)、宣款、福建四道。虽然“浙”和“浙江”作为政区名很晚出现,但在民间很早就作为地名使用了。 东吴、西晋时期的名将周处,为义兴阳羡(今江苏宜兴)人,他的《风土记》记载了家乡的风俗:“浙江风俗言春序正中,百花竞放,乃游赏之时,花朝月夕,世所常言。”这里的浙江显然等同于后来的两浙。江南西道亦被一分为二,即湖南道、江南西道(简称江西道), 成为湖南、江西两省名称的起源。 上述诸道,只有江南西道还保留“江南”之名;但中唐以来,“江南”美名却逐渐被两浙所独占。文人墨客诗词中的“江南”基本上指的是两浙。“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江南忆,其次忆吴宫”,这是白居易回忆浙西苏杭二州任职时的诗词。北宋词人王观在越州(绍兴)送别回家乡明州(宁波)的好友鲍浩然,写了首至今流传在语文教科书上的名词《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指的是浙东明州的春景。这说明,在外人(王观是淮东泰州如皋人)眼中,“江南”已经是两浙的同义词了。而江南西道的后身江南西路和宣款道的后身江南东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北宋两浙路。古代的美名,往往是经济带来的,经济发达,才有话语权。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说:“苏州唐以前不盛。”此语正面理解是:在唐代以前,以苏州为中心的两浙并不比全国的其他地区更发达更富庶,而从另一角度理解,即为自唐代开始,两浙则成为了中国最为经济繁荣发达的地区。 盛唐以来,北方战乱严重,而两浙地区没怎么受到战争的影响;后来的吴越国还坚守保境安民的国策,经济得到了快速的发展。杭州的发展就符合这一历史的进程,作为江南经济发展的典型,它从浙西和浙东的交界小州,一跃成为东南第一州。柳永为其写出了“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的豪言。 南宋陆游说:“朝廷在故都(开封)时,实仰东南财赋。”这说明北宋的税收已经主要依靠东南地区,全国经济中心转移到了江南。“苏湖熟,天下足”的谚语也从南宋时期开始流传。从此,两浙地区有了“东南财赋地,江浙人文薮”的美名。 两浙这一地名也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吴”“浙”与“三吴”“两浙”也成了同义名词。康熙三年(1664年),清廷在乌镇官人桥西设立的“督捕同知署”,又称“江浙分府(署)”,衙门两侧楹联即为“屏藩两浙,控制三吴”。“吴浙”这一名词也不能好事占尽,设立江浙分府的目的就是为了抓捕太湖流域的湖匪,当时“每聚至千人,劫掠于吴,而逃庇于浙”,这便是“吴盗浙窝”典故的由来。 江浙分府。唐宋两浙政区对方言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方言是语言发展在地域上的反映,它的分布,也大致可以看出旧政区的边界。除镇江因扬州移民演变成江淮方言外,两浙的方言基本为统一的“吴越语”,简称“吴语”(徽语往往被当成吴语的次方言,是否为独立片区,学界至今无定论)。 明清:再次混乱的江南和名不副实的江南省 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元朝设立江浙行省,辖区大致是南宋的两浙东路、两浙西路、江南东路和福建路。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以南京应天府和老家凤阳府为核心,打造了一个州府直接向中书省负责的政区(后因胡惟庸案废置中书省,改为直属六部)——京师,俗称“直隶”。这个政区囊括了宋代的淮南东路、淮南西路、江南东路、两浙西路,跨越黄河、淮河和长江三大水系,横跨江浙、江淮、中原三个方言区,是上海市、江苏省、安徽省的前身。 后来,朱元璋自己也觉得京师着实大得离谱,浙江又小得可怜,洪武十四年(1381年)又将浙西的湖州、嘉兴两府还属浙江省。但这么一来,他把传统政区给搞坏了,原属于浙西的润州、常州、苏州等地从此彻底脱离了浙江。永乐十九年(1421年),朱棣迁都燕京,改京师为南京,相应地,俗称由“直隶”变成了“南直隶”。 南直隶的设立,使原本比较清晰的江南概念又糊涂了起来。《明英宗实录》正统三年十一月十八日载:“巡按浙江监察御史俞本奏:江南、浙西带地广民稠,税粮浩繁, 国用所资……是以永乐中特命大臣于苏、松、嘉、湖、杭、常六府治水劝农,催督粮税。近年亦命侍郎巡抚:苏、松、常则周忱,嘉、湖、杭则王瀹。二人各守方, 民情不能相通,水利不能兼济。”这里的江南仅指苏、松、常三府,杭、嘉、湖则属浙西。江南和浙西变成了对立的关系。明朝对“江南”概念的混乱远不止于此。 明末长洲县人卢泾才《上史大司马东南权议四策》提出:“联苏、松、常、镇并浙之嘉、湖、杭、严八府,属一督抚,以保江南腹心……然其腹心,则在苏、松、常、镇、杭、嘉、湖七府之地。”这里,浙西又成了江南。福建长乐人谢肇淛所认为江南则是这样的:“今之巫觋,江南为盛,而江南又闽、广为甚。”转了一圈,“江南”概念比先秦还南了。 清顺治二年(1645年)六月《平定江南诏》载:“江南要地如广德、衢州、赣州、九江等处,或控引上流,或扼处形胜,应设镇守官员及水陆兵马。”这里的江南至少包括长江以南的南直隶、浙江、江西等明朝省级政区。不过,江南概念的混乱日子也在当月到头了。是月,清廷改明南京为江南省,设江南省承宣布政使司,驻地为由应天府改名的江宁府。由于以“江南”为名的省级政区的出现,清人更多从政区名角度来理解“江南”的范围。 这个滑稽的江南省八成以上领地在长江以北,出现了“江南扬州”“江南徐州”等莫名其妙的政区名词。既然江南省的很大一部分在黄河以北,叫“河北”不也一样?荒唐故事还没完。1649年,清廷设立两江总督,总管江南和江西两省的军民政务。江西得名来源于“江南西”道,如今却和“江南”成了并列关系。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安徽布政使从江宁府迁往安庆府。巡抚也逐步取代了布政使成为一省之长,江苏、安徽实质上实现分省。但在官方书面文件上,江南才是正式的政区名,江宁布政使司和江苏布政使司的全名,分别为“江南江淮扬徐海通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和“江南苏松常镇太等处承宣布政使司”。 由于江南省督抚分治,江苏巡抚和江苏布政使驻苏州府,称苏州府为“江苏省城”或“苏州省城”;两江总督和江苏布政使驻江宁府,称江宁府为“江南省城”或“江宁省城”。但是,从地图上看,这个“江南省城”管的地域基本在长江以北,真可谓名不副实。 “江南”省名甚至一直使用到北洋政府时期,当时成书的《清史稿·李卫传》载:“李卫,字又玠,江南铜山人。”这个“江南”铜山人还把《李卫当官》的编剧给坑了。剧中一众贪官要把冒充钦差的小伙子李卫给找出来,这小伙的特征是“江南口音”。清代,铜山县属黄河以北的徐州府,那里分明是中原官话区。 近代开埠以来,上海逐步发展成了江南第一大城市。伴随着城市的扩大,临近地区大量移民涌入上海。民间常用方言来区别移民族群,浙东的宁绍和苏南的苏常被称作“江南人”,方言为“江南话”;与此相对的,扬州为代表的淮语区移民被称作“江北人”,方言为“江北话”。 民间层面上,江南的概念又基本等同于唐宋时期的两浙了。吴语又有了“江南话”的俗称。作为吴语区最大的城市,上海的文化影响力也不断扩大,从上世纪30年代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开始,“江南话”有时又特指上海话。(来源:乡土人文地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