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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多人的小学加班赶出几十斤材料,基础教育中的形式主义要不得!时间:2019-10-22 桃子溪学校。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 桃子溪学校的操场。新京报记者肖薇薇摄。 乡村教师李田田的生活失控了。上周开始,她的教学任务由两个班变为一个班;手机里陌生人电话与信息响个不停,打乱了她每日读书、写作与运动;来访的朋友被拦在校外,她进出学校,校长总是询问她,“田田去哪里,要见什么人?” 25岁的李田田,是湖南省永顺县砂坝镇桃子溪学校的一名语文老师。10月11日,她在个人微信公众号上发布一篇题为《一群正在被毁掉的乡村孩子》的文章,写道:“开学以来,学校几乎每周都有检查,停课扫地是常有的事,我的语文课已停滞不前。老师还得走访扶贫,有几次检查应急,我们不得不停课去政府加班,让教室空堂。”文章在网上引发热议,甚至桃子溪学校各个年级的家长群里都转发了关于她的文章与报道,称她为“敢直言的老师”。 永顺县另一所乡村学校的老师吴莉深有同感。她向新京报记者提到,乡村学校管理的混乱与形式主义作风,教师队伍不稳定与职责不明确,让留守儿童占主体的学生夹在其中,“孤立无援地混着日子”。如今一周过去了,李田田不愿再谈及这些事,只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她划动着手机屏幕说,“我来说乡村教育,它也不可能改变,我现在好为难,县里面也找我,一个人太异类也不好,不然我以后在这边真的要被孤立了。” 贫困县里的乡村教师 2016年秋季,李田田从湖南第一师范学院毕业,作为一名国家公费定向培养的师范生,她按照与学校签订的合同,回到家乡湖南省永顺县成为一名乡村教师。 2019年10月18日,周五的下午,桃子溪学校大门紧闭。李田田从校门一侧的门卫室跑了出来,她眼里噙着泪水,满脸涨得通红,跟着跑出来的校长试图拉住她。“我没有人身自由了吗?出个校门就要问我去做什么,见什么人,找我的朋友都被拦在门外,看身份证登记,其他老师的朋友进进出出你们为什么不查?”李田田语气激动,哭着跑出门卫室,“你们说这是不是没道理的事情?”坐在校门口的六年级学生李言吓坏了。这是他第二次见李田田哭,上一次是他读三年级时,李田田是新来的语文老师,“她被气哭了”。 桃子溪学校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李田田任教三四年级的语文课。初中部的学生周欢记得,李老师常穿汉服裙子,头发上绑着亮晶晶的发饰,走在校园里,“和其他老师都不一样”。四年级的学生李平评价李田田“温柔”,“讲作文课讲得特别好,语文课不想睡觉了”。但班上的男生却很调皮,李言说,“上课没有人听她说话,还扎了她的自行车轮胎”。学生张杰的妈妈听说李田田哭了,跑到学校叮嘱,“我们孩子要是不听话,你尽管批评,只要不把他打坏了”。 任教第二年,李田田自费买了儿童文学书籍,她搬到教室,整齐摆放在讲台边的课桌上,供学生翻阅。她鼓励他们在书上做标记,写下感悟。张杰总是一下课就去拿上一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书,他去年从其他乡村小学转来桃子溪学校,家里只有哥哥的几本旧书。 “我在乡村长大,也希望为乡村的孩子们做一些事情。”小学时,李田田就读于永顺县灵溪镇一所乡村小学,她受到两位日本女士的资助,“给我送衣服、学习用品”,她的日记《我有一个孤独的家》发表在日本报纸上,“文字带给我太多美好的东西,打开了我的世界”。语文课上,她会带着学生观察柳树和蜗牛,课余时间教他们瑜伽。晚自习时邀请同学坐在操场上看星星,玩丢手绢的游戏。她尊重学生的选择,51位同学有三十几位跟着她走出教室,剩下的同学可以在教室自习。 “白天上班,下班运动完,进入写作状态”,她形容自己的生活,“简单、自律”。每天晚自习下课后,李田田会绕着操场跑圈,也会带着学生练瑜伽。 “乡村教师的扶贫任务不算重” 教学之外的工作开始打乱乡村老师们的上课节奏。在李田田《一群正在被毁掉的乡村孩子》文章中,她写道:“老师还得走访扶贫,我身上就有五户贫困户,得时常与他们联系。这不,本周末老师们又要下队走访,算老百姓收入,搜集整理信息,填写各种资料。” 吴莉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两年前,永顺县一支扶贫工作小组来到她任教的乡村小学。在学校一间小会议室里,吴莉领到了一张贫困户名册,分配给她的是其中五户村民,村民地址在山林更深处的村庄。她也领到了需要填写的材料,每个月需要分别走访这五户贫困户,询问他们的财产收入等几项信息。 每个月走访贫困户的时间不定,学校提前一两天接到通知后,会召集老师开会确定行程安排,停课开展走访工作。时间大多安排在周一至周五的一天或多天,老师们偶尔能错开时间走访,便于调换上课时间,避免影响课程进度。“走访一天时间是搞不定的”,吴莉说,停课走访贫困户的通知都是突然下来,提前无法与贫困户取得联系,甚至无法确认他们是否在家,经常碰到村民不在家的情况,有时只有一个不识字老人在家,“那没办法,只能再跑一趟”。 吴莉分配到的五户贫困户属于一个村,但每户之间甚至相隔一个山头,最远的一户村民,步行得四五个小时。早晨七点多,同学们的早读课刚刚开始,吴莉和老师们就得出发,先坐车绕着山间土路进山,到车无法通行的地方,她和搭班老师下车步行,绕着山林去村民的家。顺利的情况下,吴莉能见到资料册上的村民,填好资料,拍上几张照片,中午返程。 曾在永顺县小溪完全小学支教三年的仲宝平,其间陪同学校老师参加了每个月的走访工作,他表示,“湘西的精准扶贫已经开展几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但乡村教师这两年才开始接手扶贫走访工作,对贫困户完全不了解,去村里找村干部问一问,村民说什么填什么,拍个照片证明自己去过了就交差,老师做得很费力,还耽误了上课,有什么意义?” 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底,湘西州1110个贫困村已累计出列874个,贫困发生率由2013年的31.93%下降至2018年的4.39%,十八洞村136户533名贫困人口全部脱贫。但是,吴莉告诉记者,“贫困户有时会向老师反映一些困难,比如需要钱、给他家办个低保证,我们可以给村里反映,但并不能有什么实质性改善,”她说,“我不知道走访有什么具体目的,乡村学校90%的学生都是留守儿童,我们把乡村教师本职工作做好就是对扶贫工作最大的支持。” 吴莉和李田田承担的扶贫走访工作将持续到明年,“直到2020年完成脱贫攻坚目标任务”。永顺县宣传部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乡村教师身上的扶贫任务不算重,县里所有公职人员都行动起来了,加班加点,县里扶贫工作组常年在村里开展工作。”他坦言,永顺县甚至湘西州的乡村面积大,贫困村多,精准扶贫工作需要大量人力,“没办法”。 “形式主义检查” 另一项“需要大量人力”的工作,是乡村学校的各类“检查”。“区检、县检、州检、省检、国检接踵而至”,李田田在10月11日发布的文章中写道,“开学以来,学校几乎每周都有检查,隔两天,我们就要带学生大扫除。有时甚至提前两三天扫地。有时候,一天打扫校园卫生达三四次。检查一过,学生的行为习惯还是老样子。” 桃子溪学校的多名学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告诉记者,检查有时候一两周来一次,有时候一周来两三次。六年级的学生李言“喜欢领导来检查”,在他看来,“扫地课比其他课都开心,擦玻璃、拖完地就可以去玩”,他补充说,“教室地面是湿的,我们先不进去上课,在外面操场玩篮球,女生跳皮筋。”“但那一天老师特别严厉,上课不能讲话,晚自习也不放电影了,明明说好表现好每周可以看一次电影。”他说。 初中部学生周欢记得开学初的一次检查,班主任撕下了旧课表,贴上了新课表,“多了音乐、美术,还有实验这些课,都是没上过的课”,她们打扫完卫生,边自习边等下午的音乐课。音乐课上课铃响了,教室里一片安静,“老师没来,都去陪领导检查了”。等到领导来她们班级教室检查时,“五六个男领导会看看卫生,数一数我们有多少人,看看我们课表,点点头就走了”。 永顺县教体局相关负责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打扫卫生本来就是校园的一项日常工作,可能是桃子溪学校工作经验还有欠缺,停课搞卫生这种管理方法不对。”“打扫卫生基本上可以在早读课搞完,不会影响上课,”吴莉解释称,2019年是特殊的一年,两项与乡村学校相关的项目工作验收,“各级部门来学校检查才这么多,往年要少很多”。 据湘西州教育和体育局官网显示,2019年是湖南省整体通过“国家县域义务教育基本均衡发展评估认定”的“收官之年”,目前还有最后一批15个县市将接受国家验收,永顺县为15个县市中的一个。另湖南省教育厅官网显示,2019年8月28日,湖南省教育督导委员会办公室下发的《关于开展2019年县级教育工作“两项督导评估考核”的通知》,10月中旬将具体实施对学前教育、义务教育、职业教育、普通高中教育的督导考核。 吴莉提到,为了今年的各项检查与项目工作验收,各个乡村学校的老师去年年底都在加班加点准备材料。仲宝平所在的小溪完全小学同样如此,2018年学校编写了28份相关材料,包括“依法治教”“党风廉政建设”“计生工作”“安全生产”“控辍保障工作”等。 “光2018年的材料就有好几十斤重,”仲宝平在电话中语气激动,“这些材料都是学期末,要考试了,教导主任带着老师搞出来的,一个只有一百多人的小学,哪有这么多材料需要写,拼拼凑凑,加班加点写出来”。仲宝平细细读了湘西州委书记叶红专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的每一句话:湘西州将整顿一切形式主义检查,教师有什么意见、好的建议,支持公开发表,他们会及时调查解决。他表示,“希望永顺县的领导们也能认真执行州委领导的意见”。 10月16日,李田田在桃子溪学校见到了湘西州领导,她在朋友圈写道,“他对我说,会整顿永顺乡村教育现状,少些形式检查,减少老师的扶贫任务,不能以权给老师施压”。10月20日,永顺县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发布通报称,永顺县已成立由纪委监委牵头的调查组,对李田田老师及媒体反映的问题进行调查,对调查中发现的问题及时整改并严肃处理,处理结果将适时公布。(来源:剥洋葱,文|新京报记者 肖薇薇 实习生蒋佳臻;文中吴莉、周欢、李言、李平、张杰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