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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村童话》二时间:2015-07-20 七 “跑哪儿去了?一天不着家!喊你姥爷吃饭。”姥姥把刷锅水倒进猪槽里,尖着嗓子招呼我。我放开傻子,木木地走向菜园。 姥爷光着大脚片子,裤腿挽到膝盖,两手相抱着坐在垄头。风吹来,菜园泛起一层青茵茵的光。姥爷的头发蓬蓬着,随风飘动,阴沉沉的脸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瞅着什么。 我捂着胸口,迈过昏黄的、摇荡着波纹的小水洼,立在他背后。他全然没有发觉。 “一年了,柱儿。没把你的……死讯,告诉你妈。不怪……我……你妈,她……会受不住哇……” 嘤嘤的泣声,他的身子向前倾着,头不住地低着、低着,一直低到膝盖。 彩虹走了。天空纯净得像一弯清水。 好久,他才抬起头,哆嗦着手,在衣袋里抠摸了好久,才见他捏出一个黑莹莹的东西来。 “西瓜子!”我惊叫道。 他浑身一抖,慢慢地转过身,放下裤脚,说:“姥爷种西瓜。等结了果,给你吃。”他蹲起来,抠个坑,让我把子儿放下去。 “还赶趟吗?”我问他。 “赶趟。大秋就成了。”他抓起一捧土,细细地搓着,均匀地撒在坑里。 我和姥爷关上园门,走进屋子,姥姥在里面骂:“老的老小的小,哪有一个不叫操心的!赶明儿告诉柱儿,再回来,可别给那老孽障买东西。弄点子西瓜子啊,今儿看,明儿摸,真比见着儿子还亲。” 我猛地冲进屋,揪住姥姥的衣襟:“谁叫柱儿?” “‘柱儿’也是你能叫的吗?没大没小!” “他是谁?” “你大舅!” 柱儿是大舅,大舅怎么会死呢?不敢告诉柱儿他妈,柱儿他妈不就是姥姥吗? “姥姥,你是柱儿他妈?” “嗯,咳、咳。”她笑歪了身子,洒了一衣襟粥,“我不是柱儿他妈,谁是呢?生柱儿的时候,难产哟,差点没把命搭上。”她从贴墙的铁丝上拽下抹布,捣蒜般地扑弄着米粒。 “快吃!凉了!什么都好问!”小姨把碗推到我面前,狠狠地瞪我一眼。 “我不饿!我不吃!谁希用你管,对象去吧!” 她摔下筷子,跑到西屋,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自知闯了祸,我满心不自在地走出屋。 晚霞将要下去,天上变成了灰蓝色,远山被罩在一片水雾之中,显得空旷和迷离。 傻子迎着我走来。我无心理它,径自向前走着。它委屈得呜呜叫着,抗议般地跺着脚。 也不知走了好久,前面是江了。 啊,江,你迅疾地、不停地流,你不觉得累吗?真像个贪玩的野孩子,一躺到这儿,就忘记了吃饭、睡觉。 你已经变野了,不停地卷起一道道波浪,一簇簇水花。即使这样,你还觉得不过瘾,于是,就在自己的胸脯上切下一块块肉,甩到沙滩上,化成五颜六色的石子。 瞧你,是不是看我来了,又播撒出一片亮晶晶的碎光,吐出一朵朵白莹莹的莲花?哦,你点头了,不住地点头了。你这北极村的野孩子! 沙滩多好。又松又软。我怎么才第一次感觉到?五颜六色的石子,圆的、方的、长的,很多,很多…… 八 被小舅从江边抱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天边钩着一弯淡淡的月牙,无数的星星像蜡烛的火苗,不住地跳着。 我的泪把小舅的领口全弄湿了。我羡慕江,甚至有些恨它。它洋洋洒洒,阴天,狂热地亲吻条条雨丝;晴天,悠闲仰望浮游的云彩。 江啊,江,你一定知道奶奶为什么会那样骇人地笑,姥爷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青蛙在江边呱呱地叫了。开始只是零零稀稀的几声,听起来,好像带着铃铛的马车在飞奔。 星啊,星,满天都是。我是哪一颗呢?妈妈不是说过,生我的时候,梦见一颗星星扑到怀里了吗? 哦,太累了。我感到头发沉、胸闷极了。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身上冷得直哆嗦,好像谁给涂了一层冰。我把头无力地搭在小舅的肩膀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九 累极了,累极了。 我的眼前是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它们晃啊、摇啊,红了,全是红的了,像新媳妇的盖头,像大公鸡的鸡冠。不,又是紫的了,千万颗的小豆豆。粉的、绿的、白的……最后是满眼的金色,像火星飞迸。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白的墙,映着明晃晃的阳光,更白了。 荷包蛋和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姥姥的眼里含着泪,用搓板一样粗糙的手一遍遍地抚弄着我的额头。 “灯子,灯子,起来吃吧。”是姥爷的声音。我把着姥姥坐起来,接过碗。很快,两个鸡蛋进肚了。细细的面丝也吞进去了。 我觉得舒服、轻松了许多。放下碗,我就要出去。我知道,这是中午,自己睡了一宿零半天了。 “哪去?”姥姥拽住我的胳膊。 “去玩。” “不中。刚要好,夜里发烧才吓人呢!” “发烧?我都说啥了?” “你说你变成了星,还说要变成江,又说有个奶奶给了个什么东西……多着呢。” “我提没提柱儿的事?” “见天儿叫柱儿,该是想你大舅了吧?”她说完,咳了一声,扯起前襟擦眼睛。姥爷急忙弓着背走开了。 没提柱儿就好。他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只听小舅讲过。姥爷挨斗时,大舅抱不平,惹怒了公社书记,把他调到很远的一个地方去了。那年他才十七岁。他死在那个地方了吗? 姥爷多可怜,他死了儿子不敢大声哭,姥姥更可怜,她的儿子死了她都不知道,还当他活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看看傻子去吧,它一大早就刨土,挣铁链子,疯了似的。”姥姥一边跪在炕上用小抹布来来回回地擦着炕,一边对我说。 我忘记回答,飞快地冲出屋。 果然,傻子在拼命地挣铁链子。它蹬着腿,冲刺般地一蹿,脖子上便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没有挣脱,它嗷嗷地叫着,疯了似的又向前扑,铁链子被拉得绷直。 “傻子!”听到声音,它猛地一抖。它的腿由前倾变直了,铁链子也变松了。它迅速仰起头,望着我,烂泥似的瘫在新翻的泥土上。我跳过去,搂住它。它用舌头不停地舔我的手心。 “是不是我来晚了,你发脾气?你挣铁链子,是要找我去吧?” 我问它,它木然不动,毫无反应。等我站起来,要离开时,它又疯了似的又跳又叫。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边。它明白似的点点头。 太阳由中天向西滑了,猪吃完食卷着尾巴回圈了。现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十 “黄蜂好,黄蜂好,黄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老奶奶蹲在灶门前捅着火,努着嘴唱着。她的脸被火映得红光光的,深凹的蓝眼睛显得那样好看。 锅里咝咝地冒气了。白浆浆的米汤顺着锅沿淌下来,滴到她握火钩子的手上。她一惊,慌乱站起来,去掀那锅盖。我倚着门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碱,画圈儿似的用勺搅着粥。 “奶奶!” 她掉过身,把勺子扔到一边,扎煞着手,想要搂我。见我往后缩,她又垂下手,温和地说:“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汤。” 不等我回答,她径自从橱里拿出一只碗,用毛巾使劲擦蹭着。她把碗放到锅台上,从橱里的瓷罐里舀出满满一勺糖,磕到碗里,撇着米汤。 浮溜浮溜的一碗,黏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软软的胶皮糖。她捏着勺喂我。舀起一下,放到唇边,嘬着嘴轻轻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汤,我就进屋了。 桌子上,堆着一摞小纸片。纸片上有画,也有字。奶奶吃完了,收拾停当了,搬来一把木椅,放到桌旁,与我对面坐下。 “认识吗?”她抽出四张卡片问我。 “鸡、虎、棍子、虫子。” 她笑了。捏着我的鼻子,说:“不是棍子,是‘棒’;不是虫子,是‘虫’。”她点着字教我,她把字样的画片推到我面前,又从抽屉里抽出同样的四张,对我说:“现在做游戏。虎吃鸡,鸡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出一张,你出一张。背着出,再一起翻过来,看谁赢,记住了?” “虎吃鸡,鸡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流利地重复一遍,故意把声音拉得长长的。我抽出一张老虎,用手心牢牢地按在桌子上,生怕她看见。 在我的印象中,老虎最厉害。谁能抵得过它?棒能打虎,老奶奶可千万不要出“棒”。万一她出“棒”怎么办,我的老虎不就没命了吗? 这样想着,我真想把它抽回来,再换上“虫”。让虫去嗑老奶奶的“棒”。可她出的若是鸡呢?我的“虫”不也就完了么? 越想越着急。我的头都出汗了。 “奶奶查五个数,查到五时,一起翻。” “一、二、三、四、五!” 我们一齐翻过来了。她押的是虫,我押的是虎。这怎么算呢? “虎吃虫!” “虫搔虎!虫蹦到老虎的屁股上,搔得它直叫唤。” “才不是呢!虫子那么小,老虎一脚就能把它踩死!” “瞎说!虫子灵巧,老虎可踩不着它。”她眨着眼睛,好像在气我。 “灵巧个屁吧。我见鸡要鹐它时,它吓得跟小耗子见猫似的。”不知不觉,我的泪流出来了。 她也淌了泪,是因为笑。 “下雨了,雨哗哗,哗哗的雨呀流不停。填满了鼻沟沟,浇湿了小脸蛋。”奶奶用手指弹着桌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我止住了哭,也编排她:“眍䁖眼,尖鼻子,长长的下巴肥肥的耳。白了毛还要穿裙子,开朵喇叭花呀,还是个臭黑的!” 她啧啧着嘴,搂着我笑了。我就把嘴贴到她耳朵旁,讲述我心中的秘密。 从这天起,我开始跟奶奶认字了。她每天教我五个,第二天去就考。若答不对,是绝对不准许吃蚕豆、嗑瓜子的。 太阳贴着山下去了,天色渐晚。猴姥的大脚片子又在院中响了。鬼和神的故事对我已经失去了魔力。她们在厨房里讲,我就躺在被垛上,望着房梁,默念着白天学过的字,用手指比划着:“马、牛、羊、猪、狗……” 猪,猪字太难写了!怪不得猪那么讨人嫌,原来它的字也烦人哪。 “小舅!” “干啥?” “‘猪’字怎么写?” “犬犹儿加个‘者’。”他一边说,一边用圆珠笔写在我的手心上,然后把笔往炕里一撇,晃晃荡荡地钻进厨房了。 神气什么?臭美!都那么大了,写个“猪”字也值得这么着?我想着,气得在“猪”字上打了一下。这一下,倒使我记住了它。 我四仰八叉躺着,望着房梁,听着猴姥的说话声,不由想起了那天我跟姥姥说的话:“姥姥,猴姥真埋汰。耳窝全是泥,大黄门牙也恶心人。” “什么都说!可不能叫她听见伤心。她早先可不是这个样儿。” “早先她干净?” “是啊,光光溜溜的。别说虮子花,就连个灰星儿都不沾。” “那她现在咋这样?” “就打小日本鬼子军官逼她睡了一宿,死了几次没能成,她人呀,就成了这个样子。” “睡觉怕啥?” “那可是丢人的事呀。你现在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小日本在漠河采金,霸占侮辱了许多人,花骨朵没开,就被风劫落了。它埋在烂泥里,没有人再辨出它的颜色了。
十一 秋风起了。嫩嫩的苞米粒变硬了,豆角叶变黄了,柿子晒红了脸,沉甸甸的倭瓜坠折了枝蔓。房盖上,红一块、绿一块的,晒满了胡萝卜和豆角丝。 我帮姥姥把豆角子和豌豆子摘下来,穿上线,挂在房檐下。 小燕子练习飞了。它们飞累了,就歇在电线上。燕妈妈来来去去地给它们啄食。练硬了翅膀,它们就要跟妈妈回南方去了。燕子要回家去了。北方太寒冷,留不住它。可是,冬天过去,雪一化,春天就来了。春天一到,燕子又飞回来了。 我可不愿意走。我要走了,就难再回来了。我要在这儿,陪着奶奶度过这个寒冷漫长的冬天。我将能学会好多字,学会乘除法,学会剪窗花、做面人。有了希望,心中就舒坦多了。我变勤快了,帮着姥姥洗碗、剁鸡食、采猪菜。在做所有这些活的时候,我都在想:干完活就去奶奶那儿,快干、快干! 秋天过得太快了。土豆起完了,苞米叶子黄了、干巴了。蚂蚱越来越少,就连鸡也不爱下蛋了。早晨起来,还能望见白花花的霜。 姥姥到供销社买了每人两块的月饼,八月十五到了。家里提前圈鸡、喂猪、做饭。晚饭时,我只喝了小半碗粥。我要攒着肚子,吃月饼。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它了。 我坐在大门口,盼啊,盼啊。夜幕低垂了,月亮在山坳里不停地拱啊,终于拱出了一点,金黄色的、细长的、像是棵豆芽的月亮边。 我乐得一蹦老高,飞快地跑去告诉他们。 姥姥麻利地搬出桌子,把它支在院子里,端上一盘月饼,一盘柿子。姥姥说这叫供月。秋天了,忙活了一年的人们都该歇歇了。收成了一年的东西,拿出来供供月,求得美满吉祥。我听完姥姥的话,不由得想起了在家过八月十五时,与小朋友一起看月亮,边嚼月饼边哼歌谣:“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杀猪、宰羊,气得蛤蟆直哭。” 我唱给姥姥听,她笑得直揉肚子。我想,别的地方过八月十五一定很热闹吧!杀猪、宰羊,搞得多隆重。我马上想到了老奶奶,谁陪她供月呢? 趁姥姥不注意,我摸块月饼,偷偷跑出去。 月亮全升起来了。它圆圆的大盘上,像是涂满了鸡蛋黄。我踩着零乱凋落的叶子,穿过苞米地,撞进院子,打开屋门。 老奶奶正用胳膊拄着脑门,坐在桌子旁。她见了我,又像疯了一样把我抱起来,抡了一个圈儿,亲得我透不过气来。 她从厨房里给我端来了月饼。那月饼是她自己做的。小小的、圆圆的,馅是青萝卜丝和白糖。月饼印着鱼和花的花纹。 我知道,奶奶只能自己做月饼。至于为什么,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把自己的月饼给她,因为买的月饼馅里有花生和芝麻。她捏了一小块,尝了好久。 我们吃完月饼,就手拉手,唱起奶奶编的歌来:“月亮升上来哟,宝宝他睡着了。奶奶拿起绣花针,缝啊、缝啊,缝出个小鹿活鲜鲜蹦。太阳出来哟嗨,宝宝他醒来了。奶奶打着哈欠哪,给宝宝穿上带小鹿的新衣裳哟!” 我唱着,晃着脑袋,觉得自己就是那歌中的宝宝。“出去看月亮吧。”唱累了,也跳累了,我想出去玩。她答应着,戴上三角巾,扯着我的手,来到院里。 月亮升高了。它的左右飘着几朵灰蓝色的云。月亮里面绰绰约约的,好像有雾、有烟。 她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说是嫦娥偷吃了长生不老药,带着玉兔上月宫了。 我恨嫦娥。我想,她要是不偷吃那药,地上的人将会有许多长生不老的,包括奶奶。她的头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她老了。有一天她会死的。 我伤心得直想哭。 “听着大江的水声了么?” “听到了。” “跟奶奶去江边玩玩吧。” “晚间去,不害怕?” “怕啥,大月亮呢。” 我顺从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哗哗的水声,又轻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月光泻在江面上,像播撒了许多金子,一跳一跳的。 她给我讲白夜。说是夏至时,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极光。拿一片小玻璃碴,把它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好多色彩。 她告诉我,她的家在江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绿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刻楞房子。她说,她年轻时糊涂,跟着她爹糊里糊涂就走了,说着一个劲儿叹气。她还告诉我,她年轻时是一个很好看的人。还说,她有一个傻儿子,现在在山东,是她男人带走的。运动一到,那人胆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涩的。唱的什么我听不懂。她说是她们家乡的歌。在这晚秋的江面上,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我打了个寒战。 她拾了好多石子,用裙子兜着。她说,她真的要给我做个漂亮的项圈。 望着大江,我忍不住淌泪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我不愿意让奶奶看见。
十二 供月的桌子已经撤了。院子里泼了水,潮乎乎、湿润润的,看来,姥姥已经洗完了脚。我登着木墩闩好大门,定定神才进屋去。 姥姥并没睡。她盘着腿坐在炕上,好像跟谁生气了。 “野够了?她还放你回来了?怪不得呢,昨天观景(做梦)观到结婚唱戏的,可有热闹事了呢! “也怪不得你妈嫌你淘气,怕惹事,可不就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 “愣站着干什么?抱屈呀?你小舅亲眼见你去的。还不上炕!” 我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脱了衣服,把它们扔在板凳上,跳上炕,扯过被子。 “睡、睡,应不应承错了?” 姥姥和我争扯着被,泪花花在眼里打转。 “供你吃,供你穿,可不供出了个小冤家!” 说着说着,声音变抽咽了,好像水流得很平稳,突然受到了阻碍似的。 我的心很难受。我光着脊梁躺到炕角贴墙的地方。想月亮。想星星。想大江。想菜园中的蚂蚱、蝴蝶、蜻蜓和蜜蜂。想牵牛花、蚕豆、梦中的项圈。想清淡淡的月牙。我真想变成其中的一种。 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外面的月色多美。要是奶奶、姥爷、姥姥、小舅、猴姥和我一起围在桌子边,边讲故事边赏月,那该多甜人。可是,我知道,在我没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窄的小道,就是一具僵尸。现在,这具僵尸只有我一个人敢踩。 嗡嗡地叫,是蚊子。秋天的蚊子叮人可真凶。准是姥姥又先开灯、后关窗的。姥姥可真是的,连这么简单的先后次序都记不住。她好可怜,她的柱儿死了,可她不知道。 月亮是圆的。我想,在姥爷眼里,它不是圆的。它确确实实缺一块。姥爷在干什么呢?他一定在想柱儿。因为每逢年节,爸爸都要念叨死去的爷爷。也许姥爷正站在月下,手里捧着几粒西瓜子吧?应该刮一阵小风,吹落姥爷眼角的泪,吹起他的一头白发。那白头发向上一绺,拂动着,一定像团烟。让烟上天吧,化成袅袅的云。没了白发,姥爷会年轻的。 这样想着,我爬起来,去翻装瓜子的盒子。 盒子空空的,像一个饿急了眼的大肚罗汉,空着肚子,等待吞噬一切能吃的东西。 我小心地合上它,悄悄缩在姥姥身旁。 她哭倦了,她不舍得揍我,她一声不吭地躺下了。我把头伸在她胳肢窝下,抱着她的腰。 她的皮肤这么松,这么粗,一摸就触着骨头。她也老了。这么些人都老了,我更加相信自己在长大。 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呢?
十三 中秋节过去了。天气越来越寒冷。霜花凝成了薄冰,嵌在低洼的土地上。 菜园一下子变得苍老了。枝残叶败,果坠花萎。蚂蚱不再蹦了,燕子也离开了北方。干巴巴的豆角架上,只零星盘挂着枯草的叶片。 豆角丝晾干了,收进了仓房;胡萝卜未干透,把它请到炕头去了。 姥爷给小鸡垒了窝。它们的嫩翅膀受不了雪花和寒风的袭击。它们失去了奔跑和自觅食物的权利。它们将要伴着干菜叶,在闷葫芦一样的窝里,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 傻子的窝是小舅垒的。用桦木杆支起个架子,苫上干草,再糊上黄泥,留个口儿。看上去,跟个躺倒的泥烟囱一样,别扭极了。 姥姥戴着老花镜,在炕上盘着腿,做起冬天的棉衣来。她给我安排了许多活:择线头、用弓子弹旧棉花、剥饭豆皮。尽管心中一百个不乐意,可我还是耐着性子做了。 难有出去的机会,走一步姥姥都要问。干完活,我就用小舅使剩的铅笔头默写奶奶教过的字。专门预备给猴姥的卷烟纸被我独吞了。 我开始琢磨画画。画奶奶家的烟囱、她房后的牵牛花和那个紫檀木桌子。纸上满是歪倒了的烟囱、没立体感的牵牛花、瘸了腿的桌子、呆若木鸡的燕子和尾巴跟兔子一样短的傻子。 尽管如此,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叠在一起,用一小块塑料布包好,藏在柈垛里。这样,它就不怕风吹、日晒、雨淋了。我打算要带这个去看奶奶。 这回,我更精心设计一幅画了。因为姥爷给了我一张玻璃窗那样大的硬纸,让我叠纸飞机玩。纸飞机我玩厌了,我决心在上面画一幅画,我最喜欢的。 趁姥姥去买粮的当儿,我一个人伏在炕上,飞快地动笔了。一个老奶奶,交叉着双手仰头望着天。她的长裙曳地,自然打着旋,像一朵盛开的牵牛花。她的脸上宽下窄,皱纹纵横,前探的下巴上的嘴紧紧地抿着。她望着天,好像在寻找什么,以至于三角巾就要从肩头滑下去了,她的头顶是一颗小星星。 铅笔的黑色总嫌淡,我从灶坑里扒出一块木炭,涂在裙子上。古铜色的三角巾用松树皮擦上了。星星,应该是金黄色的。绞尽脑汁,我猛然想起了豆油。豆油,黄乎乎,黏稠稠,滴上一滴,星星准会眨眼睛的! 我马上奔到厨房,从柜里取出豆油瓶,没等稳好神,就颤巍巍地倾斜了瓶子。 不好,手怎么这么抖,油被倒出了一多半,淹灭了星星,漫了“老奶奶”一脸。 整幅画都油污了。美丽的梦想将要成为现实,竟给人当头一棒。泪水,不住地往外涌。 就在我对着它哭泣不止的时候,猛然觉得辫子被谁揪住了,生疼生疼的。没等我反应过来,骂声就灌进了耳朵:“败家子!我的小祖师爷呀,这点油省着吃、省着吃,倒叫你给泼了。什么不好玩,偏偏拿这个?” 我真该死,乖乖地站在墙边,我等待着一切。不抬头,也不看地,把眼眯着。 很幸运,什么也没发生。这大大出乎我意外。 画被烧了。我只好抱着傻子,蹲在障子边。“老奶奶”被烧了。她的小星星也没了。傻子用舌头舔着我脸上的泪,不时地拽得铁链子哗哗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