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脊梁挺起

JILIANGCHINESE RISEUP

首页 >> 文学艺术 >>小说 >> 小说《蝶变》上部(节选)
详细内容

小说《蝶变》上部(节选)

时间:2017-07-21     作者:田彬【转载】   来自:中国观网内蒙古分站   阅读

《蝶变》上部.jpg


    作者简介:田彬,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内蒙古作家报主编;内蒙古通俗文艺研究会副主席。 

    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七部,分别为《狼烟血光》、《青山风骨》、《怪变》、《黑獭宇文泰》、《青诀》、《蝶变》、《桃花滩》。中短篇小说《父子杀戮》、《奇缘》、《泉沟村的故事》等五十余部。小小说与诗歌数百篇正结集出版。


    一


    云遮雾罩的半山腰上,一位少妇很吃力地向上攀着。她顺着一条羊肠路,每向上登一步,臀部就很艰难地扭半个圆。

    山风撩起了她那带大襟的红布衫,丰润洁白的腰肢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像是窈窕的仙姑。

    她攀上了山顶,喘着粗气。

    这山顶圆得像一个磨盘,大得像一个碾粮食的场面。山顶上的风景真好:野花无心地开着,向上承迎着蝶舞蜂飞;自然中的生灵倏忽而过,风一般的影子拨动着绿密的长草,    惊得正在吟唱的有翅类昆虫一个劲儿地扎猛子。

    少妇在山顶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她的小脚疼痛难忍。她脱去了绣花鞋,一圈圈绕着三寸宽的马连带裹脚布,两只小胡萝卜似的三寸金莲便怯生生地露了出来。这真是天下奇观:除脚拇指外的四根趾头全部被折弯了,紧紧围着拇指贴在了脚脯上,脚变成了圆锥形。这要经过几年乃至十几年,把脚趾使劲压在脚脯上,用布条反复紧缠,并每天在脚上重压三个时辰的小磨盘才能诞生。

    少妇轻轻揉捏了一阵小脚,便又重新裹上了脚布。她依然坐在山顶上,眺望群山。

    紧挨南山肩膀的西山,头是尖的,山高万仞,人不能上。石壁似刀削了般齐刷刷的,缝子里横长着一棵棵松树。那些树一生出来就倒立着,没有头朝上直立过一天。山头上有几只盘羊,无忧无虑地站在白云之下,眺望着远方的大山。

    东边的大山叫老虎山,山的形状像老虎一样,两只“前蹄”正好搭在北山的肩膀上,把两座山连接了起来。

    北山远不如老虎山雄伟,也不如西山陡峭,但红色的胡柳林一片挨着一片,密密匝匝终年不见阳光的桦树林,白得神秘。

    四座大山的底谷,有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庄。这村庄叫古堡村,北魏时期是鲜卑族的一个军营。村四周是用黏土筑的城墙,至今那城墙还把村子围得十分严实。村子里,很不规则地盖着各种走向的土房,房顶是泥抹的,满长着蒿草。村子里的树不多,但一行一行整齐规则,沿着土城墙把村子围住了。

    少妇从山顶上看见了自家的院落,一个用石头垒成院墙的大院子。正西是方方正正的用桦树杆扎起来的羊圈;院中有一棵大榆树,树冠蓬勃发达,像顶圆圆的蘑菇;树后有三间正房,公公婆婆一间,自己和丈夫一间,未娶亲的小叔子们一间。她看见一个指头大的小黑点,那是她的儿子,像昆虫一样在院里爬动。接着,看见婆婆把那指头大的小黑点抱回屋里去了。

    她的婆婆是全村最凶的婆娘,家法严厉。少妇平时在她面前不敢多言,不定说错哪句,笤帚疙瘩就飞到了头上。平时在婆婆面前说话,她必须低着头,表示对婆婆的尊敬;如果抬头说话,一指头捅过去,就像铁钩子一样会把人眼睛抠出来。

    前一阵子,听说有个孙中山先生,要解放妇女,要放脚剪辫子。少妇也想放脚,还没张嘴,婆婆就指着她骂道:“发小家,你要是敢放了脚,我就拿斧子剁掉你那双脚,让你变成个秃槌子!”

    少妇知道婆婆厉害,说得出做得到。虽然婆婆也是三寸金莲,但只要在村东踮上一脚,村西也会晃荡半天。少妇自从嫁到李家,尽管俯首帖耳,还是没少挨打,但她懂得隐忍,始终小心侍奉婆婆,所以,赢得了“好媳妇”的美誉。

    这少妇姓周,村里人都叫她慧慧。慧慧是从黑蛇沟村嫁过来的。当时的人看媳妇美不美,不看容貌怎样动人,而是看脚是否小巧。这少妇的脚不但小巧,走起路来也扭得分外好看。村里人说:“咱们村飞来凤凰了。”

    慧慧提着的柳条篮子里放着全部家当——“袁世凯”大头银元三十块,还有一小罐熬熟了的洋烟。这些天风声越来越紧,说法也越来越多了。有些消息吓得人一黑夜不敢睡觉。即使睡着了,也做恶梦,惊出一身冷汗。先听说日本鬼子进了上海,又听说从东北也进来了鬼子,接着听说卢沟桥事变了,进来许多许多的鬼子。这日本鬼子都是牲口,看见哪个闺女长得漂亮,就要强暴。有个闺女咬住鬼子的手腕不放,鬼子就找了一根木桩,用砍刀削尖,把木桩栽稳,然后把闺女抬起来,将她的阴户对准木桩戳下去……可怜那如花似玉的闺女立即命丧黄泉。

    这些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进了村子。每到傍晚,村里人简单地吃上几口饭,就聚到大户人家里,一方面探听从村外传来的消息,一方面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传播出去。各种消息使人无比恐慌。看开些的富人开始大吃大喝,抓紧享受。多数穷人家,从房后挖个深洞,把洞身延伸进那厚厚的土城墙里,鬼子来了好有个躲藏。有的人知道深山里有石洞,一旦鬼子来了,就打算跑进石洞,所以提前背进洞里许多发热的莜麦秸子,以免住进去受潮受凉。多数人的主意是往南山里跑。南山之南,便是深山老林了,越往深走,越暗无天日。那里夏有野菜,秋有野果,冬天山里有的是木柴,沟里有的是泉水,随便可以搭房子,烧开水 ,离开村子也不会饿死。总之,人们早已绷紧神经,随时准备逃亡。

昨晚,李家大院里来了三四个慧慧老公公的远房亲戚。他们在孤灯黑影下,嘁嘁喳喳地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慧慧碍着家规,只能借送水沏茶的功夫,听个只言片语。听说日    本人已经到了厚和(今呼和浩特市),不几天就要进山了,慧慧吓得心咚咚直跳。所以,今天她要把全部家当藏起来。圆顶子山的边缘地方有一个大土坑,慧慧瞭瞭四下无人,便拿出挑菜的铁铲深挖着,不一会儿就挖下了二尺多深。她把装着袁大头的瓷罐放在坑底,一并将那罐洋烟也埋了进去。她埋好土,又在上边撒了许多干枯的草秸,伪装得和原来一模一样,才沿着那条羊肠小道向山下扭去……

    慧慧回到家,看到丈夫李发躺在炕上。李发身材高大,但由于长期苦重,个头虽高却显得单薄,腰板子也有些佝偻了。不到三十岁的壮汉,脸颊上却爬了好几条干瘦细弱的虫子般的皱纹。李发性格古怪,别人不和他说话,他从不主动搭茬儿;别人和他说话,他也总是待理不理的,回答也很简单,不是“哼”,就是“哈”。

慧慧和他说:“起来扫扫院子吧!”

    李发翻了个身,没吱声。

    慧慧也不再说他,自个儿出去扫院子。院里尽是羊粪。羊进山场前,总要撅起屁股拉一阵子粪才许出圈。羊粪是上等的肥料,高级的燃料。院子里,每天扫起的羊粪堆起来像一座小山。慧慧准备把这些羊粪装几十袋子,背进南山的山洞里,一旦鬼子进了村,让乡亲进山洞里铺着羊粪睡觉,烧着羊粪做饭,免受饥寒之苦。她像扫珍珠一样,把满院里的羊粪一颗不剩地扫在了一个箩头里,轻轻地堆上了粪堆。

    院里那棵几个人搂不住的大榆树上,住着一对喜鹊。这对喜鹊是老夫妻了,每到早上太阳露脸,它们就跳出窝,站在树冠上,朝着屋子嘁嘁喳喳乱吵一通,像是告诉主人,今天它们要到什么地方去觅食;又像是安咐主人,要好好保护它们的幼鸟,并感激不尽。吵得人睡不成懒觉,十分厌烦时,它们才飞出去,半晌午又准时飞回来。它们每次回来,大树的树阴正好成了一条细线,这个时候,该开始做午饭了。

    喜鹊嘴里衔了不少虫,钻进窝里,喂了幼仔,露出头来和慧慧喳喳,打过招呼后,就望着慧慧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出神……

    “吃甚呀?”李发问。

    别的人家,是不会问出这种话来的。自己家有什么吃喝,自己难道不清楚?不就是每天一顿粗粮,一顿莜面。李发家要比别人家过得殷实,时不时还能吃到一顿烙油饼或干羊肉面片。过个节,来个人,油炸糕也是常吃的。所以,李发问吃什么是有道理的。

    “你不是爱吃油炒块垒吗?”

    李发坐起来,睁着没有光亮的眼睛,说:“我刚才梦见日本人进村了,把咱们的粮食全抢走了。咱们也得藏一点儿。”

    慧慧笑了笑,说:“亏你现在才想起来,我早就藏了一些。”

    “藏哪儿了?”

    “就是那个水帘洞。我和全有家、杨三家都藏进去几毛口袋了。杨三每天在山里放羊,顺便搭照着,一粒也没丢。”

    “那倒是个好地方。”李发的眼里闪现出一点光亮。他放了十几年羊,常年进山,知道水帘洞顶有股泉水,像块水帘子一样把洞口封了,水帘子里边十分宽大,的确是个藏人的好地方:有水,能做饭,冬天也能住人,而且在山崖上,一般人找不着路,也登不上去。就是有鬼子进山,山上到处是大石头,一块大石头滚下去,大石头又带动小石头,底下有多少鬼子也会被砸死的。

    李发很满意那个地方,他惊讶妻子那双小脚怎么能登上那么高的山崖!

    慧慧有些得意地说:“要靠你,这个家怎么能撑起来!”

    李发没吱声,摆出了丈夫的威严。但他不得不承认妻子的勤劳勇敢吃苦能干,全村人也没有一个不伸大拇指称赞的。

    慧慧做好了块垒,那喷香的油味儿被馋儿子金锁闻到了。金锁从奶奶那屋跑过来,一进门就抱住妈妈的腿,舌头伸到嘴唇外,说:“好香,我要吃!”

    “你快去叫爷爷和奶奶吃饭。”

    金锁六岁了,长得肉疙瘩似的,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他拍着手,流着涎水子跑到奶奶屋。一会儿,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娘进来了,耳朵上戴着两只很大的红玛瑙耳环,把干瘦的耳朵垂子拽得老长。老婆娘的头发向后梳了个疙瘩,疙瘩上插了根闪闪发光的银簪子,显得既精干,又刁钻。她的脚比慧慧的脚还要奇特小巧。按那时候的审美观,越小的脚,走起路来风吹杨柳,一颠一颠的,就越显得高贵。她平时看人从不用正眼,总是冷冰冰横瞅一眼。特别是昂起头来审视一切时,给人一种冷酷无情令人畏惧的感觉。就连她的老头李善义也不敢惹她。她是这个家的最高统治者,最有权威的家长,四个儿子也都怕她。

    她进了屋,横扫了一眼,先把命根子金锁扶着屁股上了炕,自己也弯着双膝爬上了炕沿,撅着屁股,两只小脚对磕了几下,发出了哒哒的脆响。上了炕,大腿压住二腿,两只小脚从背后倒伸出去,完全像受过正规训练一样标准。怪不得人家有资格管男人,连坐姿都非常讲究。她又横扫了一眼,两只红色的玛瑙耳环随着头的扭动来回晃荡,生动地表明她是一个干枯了的活物。

    她问:“李平和李安呢?”

    她有四个儿子,李发是大儿子,李财是二儿子,李平是三儿子,李安是四儿子。二儿子李财也已经成了家,另起了锅灶。只有三儿子和四儿子尚未成家,还和大儿子一齐合灶。

    “快要秋收了,他俩还在地里干活,我这就给他们送饭去。”慧慧低着头说。

    “你先吃,吃完再去送。”婆婆命令。

    “妈,我现在就送。”

    “我叫你先吃,你就先吃!”婆婆又一次命令。

    “妈,受苦人先吃是个道理!”

    慧慧说完正要准备送饭去,李发对她说:“吃完饭送哇,你也受了一上午,也不是铁打的,谁迟吃一口就能饿死啦?”

    婆婆狠狠地剜了慧慧一眼,那红玛瑙耳环随之激烈地摆动了一阵,干枯的双颊和脖子暴出青筋。她为儿媳当面抗命气愤着,但总算没有去指责。

    慧慧双手高举,一碗一碗递了上去。当然,首先是给婆婆公公,然后是丈夫和儿子。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从不感到有什么低三下四。

    金锁娇惯得厉害,吃饭还坐在奶奶怀里,让奶奶一口一口地喂。奶奶喂一口,喋喋不休地叨叨半天:“看你,这么大了不自己动手,长大了,非得懒黄病……”大家任凭她说去,都不出声。

    吃过饭,慧慧正要去送饭,忽听得后院有哭叫声。

    “呀,两口子又打架了!”慧慧说。

    这是李发的二弟李财和媳妇枣枣在打架。两口子结婚三四年了,每天没三顿好吃,倒有三顿好打。起先吵吵打打人们还去拉劝,架不住每天打闹,人们就懒得管了。两口子打架就像喝凉水一样简单,打完架就像喝了凉水那么舒服,刚才还哭嚎着,一会儿脸上就笑开了花。

    今天似乎要比往日玄乎些。枣枣的哭声越来越大,尖利哀伤。慧慧出门送饭,一开门,后院的哭喊声更大了。她往后院望去,看见李财骑在媳妇背上,正用小马鞭抽打媳妇的屁股蛋。

    大夏天,薄衣细肉,哪经得住皮鞭抽呀!

    慧慧回家报告了情况,请示是不是先拉架。婆婆气得大红玛瑙耳环来回晃荡,骂:“甭管!让他们好好打,打死一个少一个!”

    慧慧没被批准拉架,就提着饭篮到大田里送饭。走到村口,还听见枣枣的哭喊声,心想,真打坏了,谁都不好看。

    四年前,李财和枣枣成了亲,他们的婚姻可谓啼笑姻缘,也有些传奇的色彩。当时,李财十四岁,身高不足五尺,力不能缚鸡。枣枣十七岁,风华正茂,水灵灵的模样。俩人是“女大三抱金砖”的婚配。按理说会一辈子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可事实正好相反,他们一辈子的命运悲酸。枣枣虽然长得身高树大,但那双脚足有八寸长,像沙地里滚出来的“瞎老”一般粗大,这就把人才丢了一半。出嫁那天,一掀轿帘,刺耳的声音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啧啧啧,瞧瞧她二婶那双脚,铺一场莜麦用不着梿枷,一遍就踩尽了。”

    “哎呀呀,二棍子,快回家把咱家老母猪圈起来,撞在二婶的脚底下,就砸了咱家的钱串子啦!”

    看热闹的人大笑不止。枣枣硬着头皮下了轿。她忍着人们的奚落,含着眼泪,在大嫂的搀扶下挪到了天地牌位之前。

    要拜天地了,李财却跑得哪儿也找不见。原来,就在新娘的花轿落地时,李财听见村里人说自己的媳妇是大脚板,偷偷看了一下,果然大得吓人,就撅起屁股跑了。

    李善义早猜出他要出洋相,暗中让本家侄子李大牛盯好他。李财一跑,大牛后头就追。大牛比李财大四五岁,但李财跑得飞快。他眼看大牛追上来了,干脆把拜天地穿的黑缎袍子脱下来扔了。大牛拾起袍子,继续追赶。李财像兔子一样蹿上了古堡村的土城墙,跳下个小土崖就看不见了。大牛走近崖前,见他钻到了一个狐狸挖下的土坑内,满脸汗水,头发都湿透了,嘴里大喘着气,两只黑溜溜的眼睛像老鼠一样向外窥视着。

    “你个球大的东西,看你跑到哪里去!”大牛喘着气,骂着,正要弯下腰抓他的头发,李财双手抓了把黄土,冲大牛脸上扬去,大牛双手捂脸,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李财乘机爬出坑外。大牛凭着感觉,一把抓住了他的脚丫子,拉着便走。李财双手着地,任由大牛拉着,手掌和手腕一会儿就磨出了血,下巴子眉头上也让石头土块碰得红紫黑青。

“操你妈!”他痛苦地大骂。

    “呸!球大个东西,给你娶回媳妇你不操,你还要操我妈,好!今儿叫你操!”大牛骂着,把李财的裤带解下来,把他绑到树上要打。闻声赶来的人们七劝八说,把李财从树上放下来,刚给他系了裤带,他撒腿又要跑,被大牛一个后扫地,展嗖嗖朝前放倒,鼻子被碰破了,不停地流着血。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抬回了李家大院。

    李善义刚刚转身,李财嗖地跳起来,大喊一声:“我不要臭大脚!”一脚踢翻了水盆,从人群旮旯里钻出去,跳过后墙,逃得无影无踪了。

    客人坐下一炕,豆芽长下一丈,拜天地没女婿,成了方圆百里的笑话。

    人们扫兴地吃了一顿饭,一场喜宴就草草结束了。全家撒开人马四处寻找,天黑咕隆咚了仍不见人。


    二


    李财逃进了深山,一直到太阳落山也不敢回家。他想起了一个朋友——郝佳。郝佳住在下湿壕,李财就朝着西山和南山间的那条大沟里走去。古堡村离下湿壕二十里地,他估摸星星全了时就会赶到。

    进了沟,逆脸寒风,扯着衣服不让前行。他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还是缩着脖子,笼着袖子,七磕八绊地向前小跑。不一会儿,沟里就啥也看不见了,寒风扯着树梢嗷嗷地嚎叫,他背后像跟着无数的鬼怪。他害怕极了,浑身颤抖,大喊着给自己壮胆:“爷是大丈夫,不怕,爷甚也不怕,你要敢来,爷就和你拼了!”

    他发现脚下有一根木棒,捡起来抡了抡,很称手,用劲一扫,把空气扫得“呜儿呜儿”直叫。心想,要是鬼怪狼狐撞上去,一棒子就结果了。想到这儿,他的胆子大了些。

    他进了这条沟,又拐进那条沟,快要走出大沟时,发现沟口附近有灯光时隐时现。

    李财铆足了劲儿,一口气就跑到有灯光的地方。一进院,就听见一阵咳嗽声。他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只见炕头上放着一盏小巧的素油灯,灯旁坐着一位老太太,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吸像拉风箱。

    李财走上前去,在老太太背后轻轻拍着,老太太喉咙里卡着的痰终于咳了出来。老太太睁开眼,看到这个脑后还梳着辫子的圆头娃,便问:“你是哪儿的,去哪儿呀?”

“我去下湿壕,走亲戚。”

    李财口里答应着,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搜寻着角角落落,看有些什么吃的。老太太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挪腿下了炕,说:“你出去抱些柴禾,我给你烧水,就着吃个山药丸子吧!”

    李财高兴得一口气叫了七八个娘娘,把个老太太叫得好高兴,说:“你们家的大人可真放心,怎能把丁儿大个人半夜五更放出来……”

喝了水,吃了饭,老太太从柜里拿出一块黑牛毛毡,铺在炕上,又拿出一床红布面的大被子,说:“这是我老头在世时盖的,娃娃们盖上还长寿呢!天这么冷,往娘娘这儿挤挤,这儿离炕头近。”

    李财钻进了被子。经历了恐慌和寒冷,一会儿,他就在暖烘烘的被窝里酣酣地入睡了。

    老太太也钻进被窝,热炕烫着,也不再咳嗽。

    不一会儿,有人轻轻地敲起了门。

    “谁呀,进来哇!”老太太说。

    一个身高树大的闺女进了屋,左胳膊挎着个红布包袱,包袱鼓鼓囊囊的。她把包袱放在柜上,恳求道:“娘娘,我想借宿一黑夜。”

   “借哇!不过,没被子了,你就和那娃拽扯着盖吧,他是个小娃子,你不会在意吧?”

    “不会的,娘娘,这就够麻烦了。”这闺女能说会道,那语气也讨老人家高兴。

    “你是去哪儿呀?”老太太问。

    “我回娘家。”闺女说。

    “你嫁到哪儿了,娘家在哪儿?”老太太又问。

    “我娘家在下湿壕,嫁在了古堡村。”

    “噢,也巧,今天上午还有一顶大花轿,说是古堡村娶了下湿壕的闺女。我老了,二十年没出门了,这一茬一茬的人,长得真快,也不知是谁家的闺女,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外嫁。”

    这闺女没敢再搭话,上了炕,把棉袄和棉裤脱了,当枕头枕在头下,撩起被子,见里面果然是个毛头娃子,脱得光光的,小鸡鸡直直地冲天挺着。她慢慢钻进被子,小娃子的身子像个火炉子,一会儿,她就被烤得热乎乎的了。

    李财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把一条胳膊伸出来,紧紧搂了这个闺女的腰。一会儿,那小手又抓住了她的乳房。这闺女忽然一阵奇痒难忍,也把他搂紧了。

    她的心还是不由得咚咚地跳着。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第一次和异性睡到了一个被筒里,虽然对方是个毛头娃子。

    今天晚上,她本来是和古堡村的一个娃子成婚入洞房的,她却看不上那个娃子,那娃子也不和她拜堂。他和他们村子里的人们都骂她臭大脚。

    欲望燃烧着她,她不由自主地把那熟睡的娃子搬到自己的身上。他那虽然小但非常雄劲的话儿像活兔一样钻进了她的体内。一阵乱扑后,那话儿终于软了下来。他破了身子,突然醒了,身子一动不能动。他要挣扎开,可一只大手死死揽着他,同时,有两根指头轻轻捏了捏他的屁股,示意他不要乱挣扎。

    他不挣扎了,进入了轻松的状态,接受着一只非常柔软绵和的手浑身上下的抚摸,抚摸得他心里好舒服。

    他觉得自己是被一个仙女搂着。他听他妈讲过,说仙女常常跑到人间来,享受人间的情爱。牛郎织女呀,仙女下凡呀,莫非……

    他无法控制自己,小腿一迈,就又伏在了她的胸脯上。他的动作和她急促的呼吸默契地配合着,她不自觉地发出了幸福的呻吟。

    老太太被惊醒了,轻轻咳着。俩人终于安静下来。

    老太太起床去抱柴禾。李财借着黎明的曙光,审视着这位从天而降的“仙女”,那牙齿像白玉,笑起来能把人迷得晕过去。他搂紧她,说:“你是哪里人,嫁给我吧!”

    这女子说:“我已经有男人了。”说着,滴出了两颗泪蛋蛋。

    “男人在哪儿?”

    “在古堡村,姓李。我昨天被娶过去,可那男人不和我拜堂,跑到甚地方还不知道,我真盼他死了,他死了,我一定嫁你!”

    李财一听,“啊呀”叫了一声,说:“你就是那个臭大脚呀!早知你长得如花似玉,我逃跑个甚呀!”

    “啊?你就是……”

    俩人激动地又抱在一起,流出了热辣辣的泪。

    这老太太的贫寒之舍,竟成了新婚洞房。他俩双双跪在老太太面前,拜了干娘娘(干奶奶)。

    后来,他们一起回到了家里。起初,日子过得也还甜蜜,但新鲜劲儿一过,鬼打铙钹就开始了。

    这几天,李财听说八路军正在招兵买马,他想去部队,混上个官当当。可这消息让枣枣告给了爹妈,爹妈不仅不答应,还打了他两耳光。李财恨死了媳妇,所以今天才骑在枣枣身上像擂死猪。

    李善义坐不住了,从炕上下来,偷眼看着老伴的眼色。老伴有她的想法,媳妇该打就得打,还得打得她服服帖帖。在这个家里,不管谁对谁错,媳妇绝对要听丈夫的。因而,平时她只是嘴上骂骂儿子,不拉不劝。今天,儿子打媳妇是有些过分了,这哭嚎声就像断了气。所以,李善义下地,她也没管,尾随着去了。

    老两口到了后院,见枣枣已被打得不能动弹,李财还骑在她身上。枣枣的裤子早被皮鞭抽破了,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屁股蛋。任他再抽,她都只是哼哼,喊不出声。围观的村人骂李财是个野牲口,谁骂,他就抽谁一鞭子,边抽边得意地喊:“谁敢给爷上来?”

    李善义见儿媳妇被打成这样,扑上去就拉儿子。谁知李财拿起鞭子,又朝枣枣身上抽过去,这一抽,没抽着媳妇,却重重抽在了他妈的屁股蛋上。

只听他妈“啊呀”一声,跌倒在地上,用手一摸,屁股上尽是血。李善义见儿子忤逆到了这份上,气得抓住儿子的头发,里外扇起了耳光。李财一个拨拦脚,李善义摔倒在地,李    善义又爬起来抓住李财的头发。李财也揪住李善义的头发,头顶头,像两只公牛顶架。

    李发也赶到后院,见爹和二弟正在厮打,拣起地上的鞭子,照着二弟的屁股连抽了两鞭,又照准他的脚大筋抽了两鞭。顿时,李财的脚脖子上就起了两道粗绳一样的青痕,两脚也不能动弹了。

    李发从小放羊,打鞭子的本领谁也比不了。

    李善义理了理被儿子抓乱的花白头发,要夺大儿子手里的鞭子。李发说:“爹,你甭管了。今天,我管这个畜生!”

    李发说着又举起鞭子,喊:“先把你这对狗爪打断!”

    “啪啪”两鞭下去,只听一声惨叫,李财的两只手腕全青了。

    接着,李发一脚把李财踢趴在地上,又两鞭下去,李财两个屁股蛋掏去了两块肉,肉块飞上天,两股血冲天冒了上去。

    李发又举起鞭子,他妈扑过去,抱住李发的两条腿,喊:“使不得啦,使不得啦,爷爷们,住住手哇!”

    李善义也上来抢儿子手里的鞭子。

    李发毛了,说:“今天不整熊这畜生,以为天下没人能管他了!”说着,把鞭子挽成了个圈,套在了李财脖子上,像拉死人一样拉到南头树下,要吊起来勒死他。眼看要出人命,人们才七手八脚把鞭子夺了。李财一点儿也不能动了。

    正吵闹得紧,慧慧回来了。她看见枣枣满脸没有一点血色,赶紧把她扶回家。人们把李财也扶回家。一盘炕上,躺着两个血人,慧慧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枣枣趴在炕上痛苦地哼哼着。慧慧帮她脱裤子,见她细嫩的肉一道道地绽开,血糊糊的,鞭子抽破的布条都沾在了烂肉里。慧慧寻了个拔毫毛的镊子,把布条一点点从肉泥里夹出来。每动一下,枣枣就嗞嗞地冒汗。

    慧慧安慰道:“枣枣,要忍着点儿。不这样,伤是好不了的!”

    枣枣红肿着眼睛看看大嫂,点点头。

    李财的手和脚不能动弹,喉头也被大哥勒坏了,肿得鸡蛋大,可仍在拼命吼骂:“大嫂,你为甚不先给我治?臭婆娘,等爷病好了,把你们一个个全杀了!”

    “你把人打成这样,还骂人!你个挨枪子儿的!”慧慧从不骂人,今天却忍不住了。

    “爷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李财像疯了一样吼喊着。

    慧慧没再理他,一心给枣枣治伤。慧慧心灵,平时哪家娃子有点伤风感冒的,她给拔火罐子,扎针,会用一些治病的小偏方。慧慧找了一团旧棉花让枣枣咬住,又让枣枣死死抓住垫在胸脯下的枕头,然后用一块干净手巾铺在枣枣的屁股蛋上,最后将晾凉的盐水浸倒了上去。

    一声长长的尖叫,盐水钻进了枣枣的细肉里。她两手把枕头抓破了,荞麦皮像黑水一样流出来,嘴里的棉花也被血浸染了。

    “疼过去就好了,挺住!”慧慧咬着牙说。

    枣枣浑身被汗水浸透了,一会儿就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慧慧把手伸进她的阴部,摸了摸,没出血,心里踏实了。枣枣已有两三个月的身孕,刚才被骑着乱打,没小产,真够万幸。慧慧怕苍蝇叮了伤口,在枣枣屁股上轻轻盖上了被子,接着又开始给小叔子治伤。

    李财的伤口没流血,血都在肉里憋着。听李发说,他的一鞭子下去,就把血脉封了。两手两脚肿得就像黑紫茄子,血都不流了。她只能凭着老经验,点了灯,把梳头的木梳背用火烤热,在受伤处来回搓压,疼得李财乱喊:“给爷轻些!”

    “这人呀,不能万恶,万恶的人得不到善报。人常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一辈子要使好心,办好事。到如今,疼是小事,怕是你这四个蹄子都会烂掉!”

    “哎呀,大嫂,你救救我吧!”李财想坐起来,被慧慧摁着。

    “你大哥有办法,他有药,他会治好你的伤!你大哥那人不愿管闲事,也是你太灰了,他才出手打你,你以后可千万别惹他生气了!”

    慧慧用烧热的梳子给小叔子舒筋活血,虽然指责不断,但话语里充满了关切。

    收了饭摊子,已经数更天了。

    院子里响起了咳嗽声,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人:本家大牛,刘家二秃子,张家门亮子,丁家宽河子……这些日子,全村人都往李家聚。第一,李家在村子里有威望。第二,慧慧勤快,给人又是倒水,又是让座。第三,李家弟兄多,热心,有气派,村里人谁也不敢欺负。

    他们这几天聚在李家,拉的话题是日本鬼子进了中国。

    他们坐了满满一家,只等鬼蹬轮来。

    鬼蹬轮是古堡村的新闻人物,大事小情都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他四十多岁,念过两年私塾。他爱打听新鲜事,听后,又加上三五分润色,说得越发活灵活现。

    “还不来?”人们抽烟等着,烟袋锅里“吱吱吱”直响,像一窝儿饿极了的小耗子叫唤着要吃饭。

    又等了一会儿,鬼蹬轮还没来,看看外头,月亮快升到中天了。

    门亮子说:“唉——不来了!我前晌碰见他,喜眉笑眼的,我问他高兴甚,他说乔大户给了他两块袁大头,还邀他喝酒,说要是日本人进了村,让他出面招待,保他乔家平安。鬼蹬轮答应了。”

    “鬼子来,头还不知道在哪儿,鬼蹬轮能保住他?”二秃子不信。

    “嗨,你不信算了。鬼子来了肯定不杀有钱人,有钱人给他们吃好的。像乔大户这号人,着了忙能把亲闺女送给日本鬼子,鬼子舍得杀他?”门亮子坚持自己的说法。

    正吵着,门开了,鬼蹬轮进来了,喘着粗气,像是从几十里以外赶回来的。一进门就挤到炕上,人们自动把他摆在炕中间。他也马上直奔主题,说:“我来迟了,不就是为了乡亲们早知道些消息?不顶了,日本人把归化城也占了!”

    “离咱多远?”

    “一天功夫就到了!”鬼蹬轮说,“日本人骑的都是汽车,一奔子跑好几十里不喘气,比骑马要快得多。”

    “汽车?”人们听也没听过,都把心摁好,不让跳。

    鬼蹬轮说:“日本人进了村,不许人们聚会,不许人们随便出村。还每人领着一条狼,一不高兴,放开狼就把人吃了!日本人的枪是三八大盖子,这盖子比锅盖还大,盖子里尽是子弹,一盖子能杀死几十口子。还有八音盒子,用一只手就能打,一颗子弹能穿死仨。日本人还放炮,一炮能炸秃一座山 ,像咱们这村,就是一两炮的事,想吃甚吃点甚哇!”

    人们都吓得脸色灰白,在昏暗的灯光下,每个人都似凝固了一样,动也不敢动一下,好像日本人就站在大家面前。

    这时,李善义坐不住了,站起来,说:“看这,人家日本人进来呀,咱家却闹下两个病人,真是的,不能等等伤好了再来!”

    老伴也着急着埋怨:“这发小家,现在还不回来,死在外头了?两个病人快疼死了,她也不管。”

    李发觉得他妈太过分,说:“她要真死了,李家人不知咋活哩!”

    李平也呛了他妈一句:“大嫂采回了药,没吃饭就给二哥二嫂熬药,现在正给洗伤口哩,不要动不动就骂人!”

    “老娘就骂了,你个王八,想咋?”

    “甭吵这些个啦,看着脑瓜就要开花了,吵这干甚?”门亮子说,“鬼蹬轮这话要是真的,趁早把吃的东西闹进山里,把牲口也赶到山里头,轮流看管放养。可这事儿千万不能让乔大户知道。这种老财人家,不会跟咱一条心!”

    “对。”人们附和着说。

    “鬼蹬轮,说起来咱都是几辈子的乡亲,你可不要没良心,让乔大户用两块银元把你拉走了。”门亮子警告鬼蹬轮。

    “你这是甚话?”鬼蹬轮生气地说,“你这人,嘴里连个麻壳也扣不住,我的意思是告诉你,乔大户也坐不住了,怕日本人进来遭了殃,咱们都得有个准备!”

    他们吵到月亮上了房顶,才慢慢散去。村狗子看见半夜五更出来这么多人,吠叫个不休,使古堡村的夜空充满了恐怖。

    慧慧给李财和枣枣用草药和盐水洗过伤,才摇摇晃晃回了家。满屋的烟还没散尽,炕上尽是烟灰和土末子。金锁一天没见妈,瘪着嘴,显得很委屈。慧慧安抚了两句,金锁却哭开了。

    慧慧边用手摸着金锁的头,边吃着饭。她放下饭碗后又赶快拾掇屋子,给丈夫铺好毡子,把被子拉开,让丈夫搂着儿子先睡。接着扫了地,出去把鸡窝、猪窝堵好,又把青草给驴子撒了一把,给牛撒了一把,给骡子撒了一把,然后扒在羊圈口上,借着月光点了羊头,确信一只不少后,又用木头棍把羊圈门顶死,才得空进了家。

    慧慧把睡着的儿子抱起来,放在一块七补八纳的小棉褥上,用被盖住儿子的肚子,然后钻进丈夫的被子,脸挨着丈夫的脸,泪水流出来。

    李发用手抹掉妻子的眼泪,不说话,紧紧地搂着她。

    她用拳头捣丈夫的胳膊,说:“咱们另过吧!”

    “甚?不能另!”李发生气了,推开妻子,“另了家,两个老人谁伺候,两个弟弟谁给做饭?”

    慧慧看丈夫生了气,改口说:“脾气老是那么大,差些把人家吓坏!不另拉倒,就听你的!”她说着,使劲儿勾住丈夫的脖子。李发也转身,把妻子紧紧搂在怀里。

    自打结婚,他们没红过一次脸,没顶过一次嘴,就这么甜甜蜜蜜过来了。

    月亮过了西山时,太阳就顶着月亮的屁股从东山后射出了光亮。

    慧慧早早地起来了。她的脑子里有一只钟表,每天到这个时候就睡不住了。她起来打开鸡窝,让公鸡展展翅膀,伸伸脖子,好有力地呼唤黎明,叫那些懒汉们睡不了懒觉!

    她又把羊群打起来,赶到羊盘上,让它们在那里活动身体,吸吸新鲜空气。这样,羊可以多长膘少生病。之后,她挑着水桶上了大井,从几十丈深的大井里绞上水来,担回家浇灌起菜园子来。黄瓜、香菜、小白菜和水萝卜,一年撒好几次籽,吃好几茬新鲜蔬菜。院里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种着八瓣梅、大红花、金针和海娜。慧慧不仅爱这些花花草草、瓜瓜菜菜,也爱她的牛羊马骡、猪狗兔鸡……她每天都要把它们喂饱 ,又把它们拉出的东西收拾干净。她那两只小脚像老财家的时钟,永不停歇。别人还在做梦时,她已经做了数不清的营生。

    她回到家,点着火,把昨晚采回的药熬上,准备再给李财和枣枣洗伤。

    这时李发醒来了,皱着眉,道:“财小的伤,你别管,让他好好疼痛疼痛,不然,他霸道难改!”

    “哎呀,我怕出了事,那双手和两脚肿得发黑光!”

    “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慧慧知道丈夫不是那种没把握瞎说的人。去了后院,她见李财的手和脚更肿大了,里边像装满了水,碰一碰就会流出来。他不断哀求慧慧:“大嫂,救救我哇!我再也不敢发灰了!”

    “这不是紧得给你治嘛!”慧慧安慰他。

    枣枣的伤倒是好了许多,浮肿消散了,烂肉也长了疤,虽然还疼痛,但已能站起来了。

    天气闷热,蚂蚁搬家,老天爷决心要下一场大雨了。慧慧处理完两人的伤,就去地里锄谷子。她不管日本人进来不进来,该锄就锄,万一日本人不进来,地也荒了,岂不后悔?

    就在慧慧下午锄谷子时,家里却发生了件让人笑掉大牙的事。

    李财的手脚都流出了淡血水和发臭的脓浆。他趴在炕上,疼得爹一声妈一声地嚎叫。

    他妈两眼瞪着门框,好像那门框把她儿子搞成了这样。随着儿子的惨叫,她那干瘦的脸不住颤抖着,硕大的红玛瑙耳环一个劲儿乱晃。李善义倒剪双手在院里走过来走过去,急得像掉在陷阱里的困兽。

    “你还乱窜个甚,儿子快死啦!还不出去请个郎中?”老婆剜了他一眼,“听说乔大户懂些医术,快找找哇!”

    李善义走到门首,犹豫起来。乔家是全村的首富,但不是正经人家。李家祖祖辈辈不和他家来往,他也不愿在他们面前低三下四。

    “去呀,你看儿子手脚烂成那样,还不快去?”

    李善义慢吞吞地出了门。进了乔家,看见鬼蹬轮在太师椅上坐着。鬼蹬轮热情地让出了太师椅,硬把李善义按在上面,沏茶倒水忙乎着。

    虽说一个村,李善义却从没来过乔家。放眼四顾,屋里雕梁画栋,大方砖铺地,玻璃窗户雪亮,大躺柜上的自鸣钟“叮叮叮”直响,气派非自家可比。

    乔大户乐哈哈地说:“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咋想起到我家来了?”

    “嗨,有件事情请教一下。”李善义说。

    “噢,我知道了,”鬼蹬轮说,“听说财小打媳妇,受了伤,是找乔东家配药,是不是?”

    “噢,你说对了!”李善义马上应和着,“鬼蹬轮真是精明人,佩服呀佩服!”

    “唉,这娃娃们真不省心。”乔大户幸灾乐祸地说,“日本人进来,那没办法。好好的光景不过,红打黑闹,像个啥!”

      “是啊,儿子不省心,没法子!”李善义沮丧地说。

     乔大户把烟袋锅子递给李善义,说:“吸几口再说!”

“不会。”李善义谢绝了乔大户的好意,急切地说,“乔东家,你是懂医术的,想让你去看看财小的伤,该用点儿甚药?”

    “我是懂些医术,药也有,但……”乔大户沉吟着,像袖筒里有只猫,故意不放出来,让你揣摩他的心思。

    李善义明白,说:“不会白麻烦你的,给你一罐洋烟行不行,求你帮帮忙吧!”

    “嗨哟,对了,”乔大户说,“刚才日本人捎来话,要咱村上交十斤大烟,也省得我找你商议了,这正好。我先告诉你方子,绝对灵验,也不用花钱,不过,很难操办。”

    “你说吧,只要能保住财小的手脚。”

    乔大户见李善义心急,佯装不情愿地说:“好吧!为了治病,我把方子告诉你吧!”

    李善义一听这方子,用手摸着后脑勺说:“这咋行呀!”

    乔大户的方子是在财小的伤处抹一层厚厚的大便。他说大便里有毒,以毒攻毒,不出七天就好了!

    李善义不是不信乔大户的话,而是这事没法子操办。

    正当他犹豫之际,乔大户又说:“这是个好方子,绝对没错,回去试吧!不过,这洋烟也是要各家各户摊的!日本人马上要进村,得罪了日本人,全村遭殃,问问鬼蹬轮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是!是!李老爷子你是明白人,日本人来了,甚坏事也能干出来,咱趁早给他们点儿好处,让乡亲们过个安稳日子。”鬼蹬轮扶着乔大户的下巴说。

    李善义当了真,说:“好吧,就听你们的。”

    鬼蹬轮立时就跟着李善义回家把洋烟拿走了。

    李善义琢磨起来,早知道大便能治,吃完午饭就不该拉屎。

    他想到老伴今天没上茅厕,便问:“你今儿个拉没拉?乔大户有个方子……”

    老伴听老头如此说,忙道:“拉倒是没拉,就怕拉不出来。”她说着,试了试,没有拉屎的意思,于是,进屋问儿子:“财小,你想不想拉屎?”

    “我咋不想拉呀!可手脚这样,只能硬憋着,都快要憋死我了!”

    老两口赶快取回盆子,把儿子架起来,屁股对准盆口,“嘭——嘭——”连珠炮似的放了一阵屁,又稠又臭的大便拉进盆子里。老两口被臭得差些晕倒,一齐跑出院子。

    李善义喘了口气,说:“这大便有了,你快进去抹呀!”

    老伴横了一眼,骂道:“这事我能做?要媳妇干甚?”

    “啊呀,她也是有伤了哇!”

    “她还能坚持着站起来!”老伴说着,捂着鼻子进了屋,让枣枣给李财擦了屁股,又如此这般交代了任务,就回了前院。

    枣枣看丈夫成了这样,不得不用两团棉花塞住鼻孔,找了块薄薄的小木板,铲着丈夫的大便一层一层往他的双脚和双手上抹。说起来也并不难,半盆子大便没半个时辰就都涂抹在了丈夫的手脚上,可刚把屎盆子放出门外,她就“哇”地呕吐起来……


    三


    说起乔大户,方圆百里都知道他是个骚巴头。他看上了四儿子的媳妇——巧凤。

    他的四儿子叫乔四,七梭八瓣的脑袋上安了两只耗子眼,朝天的鼻子底下,一张拱地嘴,两颗门牙露在嘴外边。嘴合上了,门牙还爬在下嘴唇上,活似巴克夏种猪。那腿像是用圆规画成的,两条胳膊像扭巴的枯树枝,肥大的上衣套在身上,远远看,活像戳在田间吓鸟的干草人。巧凤家人为了乔家的钱财,将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了乔四。

    这天,乔大户把乔四叫到跟前,说:“你坐下,爹有话对你讲。咱乔家从你祖爷的祖爷,一辈辈的睁眼瞎,官府贴出告示,咱都不识头朝上下。苦哇!爹决定送你去念书,也好光耀门庭。你准备一下,一两天去察尔齐念书。你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了爹的期望。”

    这乔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气还想找个人帮忙,尤其不想离开如花似玉的媳妇,可又不敢违抗爹的旨意。

    巧凤说:“念书是好事,念成书能当官,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第二天,小长工孙二虎拉了马,驮了行李,乔四带着盘缠就上了路。

    察尔齐学堂大,学生多,功课也多。乔四笨得要命,又不好好学习,每天尽抄别人的功课。半年过去了,连一首词也做不了。同学看不起他,先生嫌他懒。他也自暴自弃,每天不是下酒馆,就是进戏园子,后来索性不去学堂了。

    那时,镇里到处是地痞流氓、粉头野鸡和社会渣子。一天,乔四从酒馆里出来,东倒西歪地向学堂走去。走到背静巷口,一个妖艳的女人拦住了他,娇滴滴道:“啊呀,这位少爷醉成这样,我送你回家。”

    “家,我的家在哪里?我想到你家和你睡!”乔四含糊不清地说。

    “那好哇!这就扶你回家去。”

    这个女人外号大洋马,是察尔齐出了名的野鸡,每天穿红着绿,涂脂抹粉,站在街口招揽“生意”。今天她遇上了乔四,真是二碰了一。乔四多时不见老婆,见这婊子长得还算好看,早已神魂颠倒。从此后,乔四常常住在这里,不久身上的钱便花光了。

    穷则思变,他开始学“钳工”,去割皮子(当小偷)。由于技艺不精,第一次就被人当场抓获,打得鼻青脸肿。他觉得割皮子担风险,又给粉头拉嫖头,不到半年功夫,学会了坑蒙拐骗,敲诈勒索。由于生活混乱,不久他染上了梅毒。害了这种病,阴茎腐烂,鼻子塌陷。乔四疼痛难忍时,就去烟馆吸洋烟,不久洋烟也上了瘾。他从此蓬头垢面,沿街乞食,路人见了掩鼻而过。店铺怕坏了生意,把他的行李扔在大街上。他吃瓜皮吞菜叶,晚上在铺檐底下睡觉,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乔四走后,乔大户就有机可乘了。有一天,他悄悄溜进巧凤的房中。巧凤多次遭到公公调戏,今天见公公又闯进自己房间,正要骂出声来,见公公从袖筒里拿出一锭元宝,她的脸腾地红了。她一见那白花花的元宝,心就软了,想,老东西屙下回头就吃,我怕甚?于是,她笑嘻嘻地把元宝放进了衣箱,没有难为公公。从此,两人就明铺暗盖了……

    乔四辗转回了家,见巧凤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怒喝道:“巧凤,你跟哪个王八蛋搞大了肚子,给我说清楚!”

    而今巧凤把乔四看作猪狗一般,毫不避讳地说:“去问你老子。”

    乔四听了又羞又气,他恨死了老子,哪有老子给儿子戴绿帽子的呀!

    乔四成了烟鬼,烟瘾来了,翻白眼,吐白沫,他妈偷偷给他吸上一两口,精神就好了起来。可这梅毒闹起来真要了他的命。他妈听人说青草牛粪治梅毒,便烧起一炉牛粪火,叫了两个长工,硬将乔四的裤子脱下,像烤全羊似的把他架在火上烤起来,乔四杀猪似的嚎叫着。他妈为儿治病心切,暗示长工别让他嚎叫。长工们让乔四离火更近了,乔四的喊叫声渐渐小了。当长工把他放在炕上时,他的睾丸烧得鼓起了包,两条大腿的内侧与下部肉皮都脱落下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从此,乔四那方面就没用了,于是他又学会了赌博……

    有一天,乔四输完了赌资,为了翻本,偷了巧凤的体己钱跑到赌场。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人家掏的么,他押二四三,人家掏出二,他押独红,三宝两宝输了个精光。他又偷了他妈的金银首饰去了宝摊。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又被宝倌杀了个干净。赌徒输红了眼,脑袋也敢往宝摊上押,此刻的乔四,似疯了的狗,瞪着血红的眼睛,把一只手放在宝摊上说:“我要押这只手,输了,你们砍去,赢了给我五十个现洋!”

    坐宝的见乔四要耍赖,好言相劝道:“四掌柜,今儿个你手气不好,还是明儿个再来碰运气吧!”

    “不!今天我要翻本!”

    掏宝的人是山东大汉,叫马魁,四十多岁,在当地杀了粉头逃了出来。他是闯关东,越长城,从刀光剑影中杀出来的人,见的世面比乔四听的故事还多,还怕这个?马魁将宝盒往乔四面前一推,说:“乔四,你的狗爪子不值几文钱,听说你老婆长得好看,把你老婆押上去,赢了给你五十个现洋,输了让你老婆陪我上炕,咋样?”

    乔四现在要他的脑袋也给,还怕当乌龟王八?再说,爹早就给他扣了顶绿帽子,一顶和十顶是一个样,便说:“好吧,我押老婆,你掏吧!”

    “你说话顶屁用!”马魁不相信他的话。

    “我愿意立字为据。”

    于是乔四请人写了字据,自己咬破中指,摁了血指印,让马二、牛四作保。

    宝掏出来了,乔四把字据押在宝摊上。

    “我开这一宝。”马魁把宝盒推到乔四面前。

    此刻的乔四青筋暴突,两眼充血,双手抖动,心也卡在嗓子眼儿里。

    “免四去二不要么,唯三独好。”

    “嘎嚓”,乔四把宝盒打开,偏偏是二,乔四的脑袋像筋断了一截,耷拉在胸前,眼睛也如死鱼一样一转不转,腿肚子一软就装起死来。

    “起来,不要演戏了。”马魁冲屁股踢了乔四一脚,道,“大丈夫说话,如笔染下,你白纸黑字血指印,人证、物证、言证全摆在这儿,还不把你老婆弄来?”

     从此,巧凤成了马魁的人。马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乔家人不敢放个响屁。

    李发听说被乔大户诈去了一罐洋烟,直奔乔大户家里,铁环铜钉的大门已关紧了。他用羊铲使劲敲着门环,里面的人问:“谁呀,砸山门嘞?”

    李发一听是鬼蹬轮,骂道:“谁的裤裆破了,露出个你来,拿洋烟来!”

    “洋烟?”鬼蹬轮把李发放进院,拦着不让进家,被李发一把推开。

    李发跨进门,指着当头正面坐着的乔大户,说:“你看见李家好欺负,用大粪作贱人?来,我打你一鞭子,你把大粪抹上看看!”

    李发抽出鞭子,正要打下去,被鬼蹬轮从后抱住。鬼蹬轮央求道:“李发老弟,有话好说,不要在家耍枪弄棒。”

    乔大户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在外当兵,二儿子在外教书,三儿子因爹调戏自己媳妇,不和爹来往,听见李发进家辱骂,也装作没听见。唯乔四在隔壁抽洋烟养身子,听见吵架,一翻身跳下炕,进了正房。他看见李发正手指老子的秃头叫骂:“乔大户,你今儿个把洋烟给我,算没事,要是不给,我就这条鞭子!”

    “你倒反了呀!”乔四扑上来,两手抓住李发胳膊,趁李发不注意,一头碰在李发的嘴和鼻子上,李发顿时鼻口出血。李发哪有好气,一个扫堂腿,给了乔四个面朝天,又将一只大脚踏在他脸上,乔四的鼻子里也嗞地射出血来。

    鬼蹬轮看要闹出大事,赶快拉开李发,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点头:“李发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

    乔大户却不识火色,大骂鬼蹬轮:“看你那孬样!日本人马上要来了,你还是这熊相。告诉你李发,洋烟的事没门儿,这是给大日本皇军备好的,关系全村人性命,你能负起责?”

    一听日本人来,李发更恼了,骂道:“日本人是你爹?操你祖宗的,怪不得你们每天吼喊日本人要来,你们是要乘机欺诈?”

    说话功夫,李发又举起鞭子,照着乔大户乱抽。

    乔四满脸血痕,连滚带爬逃出了院子。

    鬼蹬轮也怕被鞭子误伤,抱个脑袋站在柜子旮旯里。

    乔大户被逼到墙角,双手护着秃脑壳,呼喊救命,大骂鬼蹬轮是个孬货。

    李发看见自家那罐洋烟正在乔大户的柜顶中央放着,便夹进胳肢窝,跨出大门,大步流星回了家。

    ……

    李家来了客,是李善义的亲弟弟李善举。

    李善义弟兄二人。那年逃荒,二弟仍留在山西老家,弟兄俩分别已有二十多年。

    李善举进来后一脸凄惶,没说几句话就哭了个东倒西跌。原来,他的妻子和女儿都被日本人杀害了。

    日本鬼子进了大同,进了崞县,进了忻州……占领了山西全境。不论走到哪里,都是鬼子。他们手端机枪,走到哪儿扫到哪儿,死人堆得像山一样高,血流成河。

    日本鬼子杀人手段十分残忍,除了枪杀,还活埋、刀砍、吊在树上开膛破肚、活剥人皮、浇汽油活活烧死。在大同,把三四万人用铁丝穿过锁骨,用机枪扫射后在尸体上浇了汽油,焚尸灭迹。

    一天,有个鬼子中队长从难民营拉出一个漂亮女人,把这女人的头夹在门缝里,就要施暴,却被这漂亮女人割掉了阳具。这家伙鬼哭狼嚎,架起机枪将二百多名妇女统统扫射了,还割下她们的乳房挂在电杆上。那个漂亮女人死得最惨,鬼子兵挑开她的肚皮,割下她的子宫,将她的头挂在树上示众。

    还有一个鬼子军官,他命令士兵一分钟枪毙一个男人,这样处死了二百五十六个男人。接着,他又从六十八个女人中拉出十二个漂亮女人,从男人堆里拉出十二个男人,逼着男人去奸污女人。事情结束后,鬼子又将这十二个男人推到女人堆里,这些男人被愤怒的女人活活啃咬而死。后来,人们看清这是鬼子让中国人自相残杀,于是,二百多男人扑向鬼子扭打起来。鬼子用枪杀,用刺刀刺,把所有的男人杀死后,又放出一群狼狗,扑向光着身子的女人。女人们有的被撕破脸,有的被抓开胸膛,还有的被咬断手臂,残躯废肢,没有一个幸免的。

    一个日本军官,将五个五岁的小娃子抛到天上,用刺刀去接,可怜的娃儿惨叫着,死在刺刀尖上。鬼子军官蘸着这些娃子的鲜血,在墙上写下“499”,表明他已亲手杀死了四百九十九个中国小孩。

    前一段时间人们只是你传个这,他传个那,谁也没亲眼见过日本人进来是咋回事。李善举的讲述,使每个人真正地惶恐不安起来。

    李善义悄悄流着泪,骂道:“这日本人,果真是些牲畜!”

    老伴气愤地问:“这日本是哪个村的?能把山西占了?”

    “日本是一个国家!” 善举说,“日本不仅把山西占了。一路上,到处是岗楼,像古时的烽火台一样。走到归化城,日本人更多,连察尔齐(察素齐,下同)都插满了日本的太阳旗。”

    “啊呀,察尔齐离咱们古堡村只有七十里,赶得紧些,一天就进咱村了!”

    慧慧烧好水,给从未见过面的二叔端上来,说:“二叔,您先喝水。已经是这样了,也不要伤心,先在这儿住上几天,从长计议,看是咋个办法!”

    李善举接过水,用手背抹着眼泪,说:“我哪能住哇!这家仇国恨不能不报。咱山西到处成立抗日游击队,太行山一带尽是抗日队伍,我回去后就马上参加抗日队伍。如果我活着,以后还来看哥哥嫂嫂,如果让日本人打死了,这就是最后一面。我怕死后见不着你们,所以先来看看……”

这话,又把李善义说得流出了眼泪。慧慧也悄悄用手背把两眼擦了又擦。

    这时,在黑暗中一直不吱声的李平说:“二叔,我也跟你走,去打那日本王八蛋,给婶婶和妹妹报仇。”

    “胡说,你没事找事?”李善义老伴横了三儿子一眼,大红玛瑙环子左右摆动着。

    “我要跟二叔走!”李平坚定地说,“现在要不打日本鬼子,将后他们也会来咱村的。”

    李善举把李平从黑暗中拉过来,在灯下端详了一番:“有种,像咱李家的人,有骨头!今年十几?”

    “十七了!”李平说。

    “不行!不行!”他妈劈头一“棒”。

    “咋啦不行?我不,我就要和二叔去打小日本!”李平撅起了嘴。

    “啊呀,善举你勾引他干甚?”他妈开始埋怨小叔子。

    李善义呛了她一句:“你怎么能怪善举?依我看,李平想跟他二叔去,也行。善举老婆闺女甚也没了,也需要个人陪着,就把李平过继给他吧!”

    “你说甚?”老伴急得哭了,“你要让李平去送死?啊?你个坏了心的!日本人手里有刀有枪,你拿拨火棍和人家去打,这不是找死?”

    李善举说:“咱只要入了队伍,也是甚武器都有的,还有军装,挺威武的。”

    李平也撅着嘴说:“主意定了,就跟二叔走,谁也别拦我!”说着,把地下一截干柴拿在手里,一使劲儿,“咔嚓”一声,干柴成了两截,“就是这样,谁要管我,一截两段!”

    大家知道李平的脾气,平时不咋说话,一旦说出来就不回头。

    李发说:“二叔全家遭了这么大的难,咱哪有不报仇的道理?要是部队要我,我还想去呢!”

    “去!都滚你妈的脚!”他妈大骂开了。

    三天后,李善义打发自己的弟弟和三儿子李平上路。步行上千里到山西,路上要拿吃喝,哪能背得动?李善义把心爱的小黑驴牵出来,加个驮子,一头是面,一头装了山药。两个人牵着黑驴,太阳没露头就出发了。

    李善义没离开过儿子,儿子去打鬼子啥时候回来,真还是个问题。他亲自把儿子送到榆树店,在大庙里磕了头,敬了香,心里祷告着,希望他们以后打仗平安。他两眼泪汪汪地往古堡村返时,远远瞭见村里一溜黄尘,偶尔还听见枪响的声音。他想,莫非真是日本人进村了?他加快了脚步,心里庆幸自己先送走了一个儿子,就少操了一份心。

    六七个人从村口跑出来,他们说有一支国民党队伍被日本人打败,跑进了古堡村,一进村就翻箱倒柜,杀猪宰羊,抢粮食,抓女人……还在李善义家扎下了连部。

    李善义三步两步赶进村子。只见全村到处是马匹,溃兵把抢来的粮食倒在院里,任由马匹糟踏,鸡毛满街飞舞。村里所有的女人都被抓去做饭,所有的男人都被抓去遛马或铡草。

    李善义家里,三间房子被占得满满的。几十号人你挤我我挤你占满了三盘大炕,呼噜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个兵,手里端着枪,在门外游游晃晃地放哨。他们被日本人追得够累,一晚上兔子般地逃命。

    李善义进了正屋,见儿子李发被捆绑着,口里填了块烂抹布,旁边一个士兵看守着,家里人谁也不敢说话。儿媳慧慧和老伴正在地下给人家擀饺子皮,剁饺子馅。地下是慧慧最心疼的十几只刚被杀死的鸡子。

    李善义一进屋,那个看守李发的士兵走过来,扳住他的肩膀顺势推到李发一边。他四处搜寻绳子,想把李善义也绑起来,但没有找见,就把寒光逼人的刺刀架在李善义的脖子上说:“老实站着!”

    那士兵只顾和李善义说话,善义老伴将剁馅的菜刀在那士兵的脑后晃了晃,把李善义吓得差些喊出来。其实,那是老伴试试敢不敢下手,李善义要是给个暗示,那士兵的命也许就没有了,但他没那个胆量。李发想动手,但被绑得死死的。

    慧慧擀着饺子皮,顺便把白面撒在自己的头发上,又把窗台上的黑泥土抹在脸上,慧慧担心溃兵们一会儿睡醒吃饱后,不定干啥坏事。所以,她想瞅个机会赶快向山里跑,要不是金锁在自己两腿间夹着,她也许早跑了。金锁看见这么多灰人,害怕得不敢哭闹,也不敢磨人了。

    太阳已升上中天。就在他们想逃跑的时候,突然,村子里响起了枪声。这枪声先是勾儿勾儿的,一会儿就劈里啪啦的,紧接着哒哒哒地响开了。村里的这群家伙,从睡梦中惊醒,以为是日本人追来了,也顾不得吃饭,飞身上马,从西山沟里逃走了。眨眼间,又有几百人的军队开进了村。

    李善义老伴用菜刀割断了捆绑李发的绳子,慧慧把煮好的饺子装进一个白面口袋,对李发说:“你背上吃的,我抱上金锁,快跑哇!”

    “到处是兵,往哪儿跑?”李发抖着被捆麻了的胳膊,说,“不要怕,日本人进村,无非就是想吃点喝点,不要惹他们,他们想吃甚吃甚,只要有就拿出来,咱们瞅机会再跑。”

    大家正商量着,就听见有个人喊话,喊话的正是鬼蹬轮:“全村乡亲们,郭师长的队伍进村了,全村老少都要来大街上集合开会!”

    “郭师长?”人们一下子害怕了,“干豌豆,毛驴队伍!”

    女人们惊慌起来。李发让慧慧扶着枣枣,先躲进山药窖里。山药窖很深,里边放三千斤山药也没有问题。

    随着催命似的喊叫,村民们都被赶上了大街,军队把全村三百多人包围在中间。鬼蹬轮正和一个军官谈笑着。

    原来,干豌豆姓郭,鬼蹬轮也姓郭,他们都是察尔齐一带的人,是本家弟兄。逢了这乱世,鬼蹬轮也想有个出头之日,既想傍着老财乔大户捞点儿零花钱,又想和日本人勾结,仗日本人的势力威风威风。谁承想,没等着日本人来村,倒等来了他的本家哥哥干豌豆。

    干豌豆家很穷,出生后他爹就把他扔进山沟里,结果虎狼没吃他,一个天主教徒救了他。那教徒供他上了黄埔军校。他毕业后,先后担任过国民党自卫军参谋长,骑兵十二旅旅长、师长。这家伙表面伪善,实则狡诈,他和蒋介石唱一个调子,不打日本人,只杀共产党。

    在古堡村村民的记忆中,好像袁世凯当皇帝时全村就这么集合过一次,今儿个是第二次集合。所以,大家感到很新鲜。

    鬼蹬轮伸出短小的胳膊,向村民们挥了挥,不知一黑夜从哪儿学来些文绉绉的话:“乡亲们,郭师长大军已到,准备在山里安营扎寨了。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国军,是蒋总统的队伍,我们要热辣辣地支持和欢迎他们!”说着,他拍手鼓掌。

    村民们不知道啥是“热辣辣地欢迎”,也不知道为啥说完话还要拍手,以为他的掌心被马蜂叮了,大家都伸出手看自己的掌心。

    “现在,我们请拥军委员会会长乔富开讲话。”

    “甚?乔富开?”村民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肥头大耳、留着八字胡的乔大户站了出来。他恭恭敬敬地向国军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又向村民们摆了摆肥胖的手,说:“乡亲们,郭师长的队伍是我们自己的队伍,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大家热烈地欢迎!”他把双手举起来,带头拍手。

    村民们搞不懂为啥又要拍手,就互相望着。

    “乡亲们,拍手呀,就像我这样拍。”乔大户满脸笑容给大家比划。

    “嗒嗒嗒……”突然,机关枪冲天叫起来,枪声把全村的狗都吓得狂吠起来,没被杀的鸡子满院乱飞,鸡毛都奓起来了……

    机枪还在嗒嗒嗒地响。人们的腿也哆哆嗦嗦地抖着。

机枪停了,鬼蹬轮大声说:“看见了哇,咱们好汉不吃眼前亏。所以,谁要不支持乔会长的领导,国军会生气的。”

    “大家要欢迎国军啊!”乔大户又举起手,“大家使劲儿拍手呀!”

    村民们这回懂了,都伸出了又黑又硬、满是老茧的手,稀里哗啦地拍起来。接着,乔大户讲了要优待国军,有好吃的都拿出来给国军吃,国军看对的闺女媳妇,都要慰劳国军,不许逃跑。

    散会了,干豌豆的兵也乱了营,四处奔跑,满村子找好吃的,抓好看的闺女和媳妇。


    四


    李家的院里驻了干豌豆一个连的兵。屋里住不下,这一百多人又在院子里搭了个帐篷。

    李家十几口人没个住处,就在羊圈里搭起个烂席棚子。羊的粪尿臭味,刺得人鼻子生疼眼里流泪。

    李家住着一个?C得像猴的歪脖子家伙,是个排长,他想吃猪肉炖山药,让李发去山药窖里取山药。李发说新山药还没长大,旧山药已经吃完了,这家伙就拽起堵窖口的莜麦秸捆子,把脑袋探进窖口向里探看,李发怕他发现窖里藏着的慧慧和枣枣,操起一根大棒,照盖顶给了歪脖子瘦猴一棒,那家伙晃了晃身子,一声没喊就掉进了山药窖里。

李发也随之跳到窖里,对吓得发抖的慧慧和枣枣说:“这里是藏不住了,赶快出去,往山里跑哇!”

    李发把她俩扶上窖口,看看歪脖子瘦猴还有口气,就用绳子把他从背后捆住,嘴里塞满了烂山药。然后,拾了半筐山药,上了窖口,把窖口封死,把山药送给正在做饭的大兵。大兵们都忙着弄吃喝,不见三五个人,谁也不在意。等大兵们吃了饭,有的抓女人去玩,有的肚皮朝天睡觉,还有的推牌九、赌博……谁也不管谁了。

    慧慧和枣枣从窖里出来,见婆婆在羊圈里和金锁耍,慧慧抱起金锁亲了亲,就和枣枣出了大门。正要逃走,迎头进来三个大兵,手里提着鸡,肩上扛着面,看见她们,喝问道:“干啥去?”

    枣枣急中生智,说:“还不是你们老总让去做饭?”

    三个大兵一听,伸伸舌头,缩缩脖子,出了个鬼相,说:“去吧,两颗鲜桃,又够当官的尝鲜了,他们玩够了,一睡觉,咱们就自由了,嘻嘻嘻……”

    她俩避开大兵的纠缠,顺村南走去。村中有几个流动哨,走来走去的。枣枣对慧慧说:“大嫂,咱们一定要理直气壮,说说笑笑地走,他们就不敢纠缠咱们。”

    在这场合,慧慧比枣枣差多了。

    枣枣拉着慧慧,故意向一个哨兵走去,没到跟前,就扯着嗓子喊:“嗨,李团长在哪个家院?”

    那哨兵听到“李团长”三个字,啪地一个立正,恭恭敬敬地弯着腰,指了指紧南头那套宽阔的院子。那是村里贾家弟兄的大院。

    她俩谈笑风生地向贾家走去,枣枣故意装出浪劲儿,哨兵以为是老总挑好的美色,不敢过问。她俩一直混过贾家大院,一拐弯,就“吱溜”进了西壕口。

    她俩本想进南沟,因为南沟山洞里早就备好了吃的,但从南山爬易被国军发现,她俩歇了歇就直向土壕深处走去。到了土壕深处,就可以向南山靠拢了……

    她俩连着拐了三四个弯子,忽然听见“哗啦”一声枪栓响,紧接着有人喝道:“站住!”

    两个兵端着枪逼过来。

    枣枣迎上去,慧慧跟在后头。枣枣说:“老总,不要伤害我们,李团长让我们去山上找头牛,晚上要吃炖牛肉!”

    “胡扯!”大兵说。

    “不是胡扯,不信去问李团长,就村南边住着,我俩刚从那儿出来的!”

    大兵大睁着眼看了半天,说:“老子正是李团长的部下,要去另一个村执行任务,往西走,都是啥村?有几里路?”

    “下一个村叫孤家村,只住一户人家,过了这个村,走三里路就是后脑包了……”

    那两个大兵招招手,从土壕的拐弯处又跑出六七个大兵,他们见了娘们儿,嬉皮笑脸地说:“哈哈,送上门的水货!”

    “滚你妈,泡完女人,还有劲儿走路?快走!再说,李团长让她们进山找牛,团长晚上要吃牛肉!”

    国军一溜烟向着枣枣指的方向跑了。枣枣一眼就看出来了,鬼眉溜眼的,这是一伙儿逃兵。

    她俩松了口气,向靠近南山的土壕里摸去。

    走到土壕的尽头,天已墨黑了。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她俩又吓了一跳。俩人悄悄倚在土壕的一个崖头下,仔细听,笑声隐隐约约地随风飘过来。

    过了一会儿,一道光亮从一孔废弃的破土窑里射出来。有人划了根火柴,大声喊道:“皮蛋,还没完呀!”

    “我早完了,三臭子刚上去!”

    “感觉咋样?”

    “这鸡老了点儿,但水还挺大!”皮蛋回答。

    这俩人对完话,女人的叫声就不断地从另一孔破窑洞里传出来。这声音一听就是那种浪女人好受得不能再好受而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红姑那女人,她把自己顶天立地的男人都折磨成了麻杆棍,又占着半村子男人,国军来了还不落空。枣枣想起自己刚嫁到村时,就是她满街笑话自己是臭大脚,不禁咬牙切齿地骂道:“大嫂,听,就是那个卖×货!”

    慧慧胆子远不如枣枣大,心跳得没听出是谁来。她想的是怎么躲过去。

    这条土壕在三四十年前是村民们的住家,后经洪水数次冲刷,冲出了几千年前的白骨。人骨和兽骨,一到晚上就鬼火闪动,人们不敢居住,全都搬走了。

    红姑掀起了两次嚎叫的高潮之后,又一根火柴亮了,五六个黑影在一孔窑洞前站着。她对一个兵说:“你们回村也是露天睡觉,房子都给当官的住了,还不如就在这儿,好歹还有窑洞挡风避雨。到了后半夜,你们来了劲儿,一总让你们快活个够!”

    “嘻嘻,我看行!”

    “啊呀,不行!这几天各连都有逃兵,睡觉前肯定点名,报到迟了咱明天就没有军饷了。”

    几个人站在窑洞口,争论了一番,最后决定还是先回村子,向长官报到。

    他们几个簇拥着红姑出了土壕。

    确信他们走了,慧慧和枣枣才从崖头下钻出来。她们知道,再往深处去,有一个两三丈高的土崖被雨水冲塌了,土崖变成了平缓的土坡,从那土坡往上走,再向东拐就进了大山。

    妯娌二人在高低不平的土坡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东南山沟走着。慧慧脚小,走一步,摔两跤,好容易挪到土崖顶上,半步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块上,搓擦起她那双挖心割肉般疼痛的小脚来。

    妯娌俩摸着黑找到一个大土坑,由于刮风,坑内聚了不少蒿草,她们打算在此休息一下。虽然刚入秋,却冷森森的。妯娌俩挤在一起,肚子“咕咕”叫着。

    此刻,山上的盘羊、狍子、野兔踩落的石片和流沙唰啦啦地响着,吓得俩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呜,呜——”,忽然传来了狼嚎声。俩人的头发立时奓了起来。

    “大嫂,咱刚离开虎口,又跌进了狼窝,要给狼当饭吃了。”

    “狼是怕人的,谁见过狼吃活人!”慧慧给她鼓着劲儿。

    “狼咋不吃活人,那年下湿壕三四只狼围住一个羊倌,活生生给吃了!”枣枣反驳。

    说话之间,狼真的来了。几双绿灯笼似的眼睛慢慢向她们逼过来。

    俩人本能地大喊“救命——”,拾起石块和沙土向狼打去。几只狼却蹲在她们不远处,低沉地嚎叫着。

    慧慧和枣枣的嗓子喊哑了,身子骨软得像一摊泥。

    两只狼急匆匆向她们逼过来。

    慧慧说:“枣枣,狼扑上来,我先厮打,你肚里还有李家的血脉,你就跑吧!”

    枣枣拔腿就跑。谁知不跑还好,狼一见她跑,猛扑了过来。慧慧举起尖石头砸在一只狼的鼻尖子上。狼嗷地叫了一声,退到不远处停下来,屁股坐地,腰板直起来,绿灯笼似的眼睛吊在了半空。

    枣枣连滚带爬跑了五六十米远,边逃边不住呼喊。两只狼仍然蹲在慧慧的附近,前蹄落了地,准备再次进攻。

    “勾儿!”忽然,一声枪响划破了夜空,接着,隐约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她俩斗狼的哭叫声惊动了村里的流动哨,一群国军循声而来。

    慧慧想,不管国军多坏,总还是人,总不会像狼一样要吃人吧!她就拼命大喊起来。她想点把火,也好让国军知道自己在啥地方。

    她抖着手在衣兜子里乱摸起来,真的摸出了两根火柴。

    第一根火柴没划着,她心里祷告着:观音菩萨,救苦救难,发发慈悲吧!这根火柴保着三条命,千万别划坏了……

    此刻,两只恶狼又呜呜地嚎起来。

    有几只狼看到了红的火焰,浓的黑烟,夹着尾巴慌慌张张逃跑了。

    又是“勾儿勾儿”几声枪响,国军看见火堆,迅速向燃火的方向扑来……

    黑咕隆咚中,枣枣连跌带跑,忽然听到枪响。她想后退,恶狼在威胁;想从西跑,是几丈深的土崖,这可怎么办?

    说话功夫,国军已近,脚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她赶紧摸了块尖石头,向自己的额上砸去,热乎乎的一道鲜血流下来。她把血抹了满脸满脖子,又把土抹在脸上,把发髻撕开,让头发前后披散着。

    国军一路点着火把,照见了蜷缩在一块巨石旁的枣枣。

    一个粗胖子,戴着顶大檐帽,像是个当官的。他用枪口把枣枣的下颌挑起来,见她虽然披头散发满脸鲜血,也掩盖不了年轻漂亮的姿色。胖子说:“哈哈,师长骂了一天,说几百人的村子没见一个漂亮货,这回可找到了!带回去,洗涮干净,送给师长!”

    “啊呀,有比我漂亮的人啊!”枣枣一听,大声叫嚷,“就在不远处,她是我嫂子,人比我漂亮,那脚也是全村最小的!”

    那胖子一听这人能把自己的嫂子出卖了,就说:“这女人不是好鸟!师长偏不爱小脚,正爱你这大脚呢!好好让师长过过瘾。师长过了瘾,交给团长!”

    那胖子把枣枣交给两个兵,带回了村子,继续向南搜寻。他们在火光处发现了昏迷在土坑内的慧慧。

    不远处,还有两道绿光在阴森森地闪动着。那胖子举枪射击,只听得嗷的一声,狼受了伤,跌倒在地上。

    他们正要去逮狼,没想到,那狼忽然爬起来,龇着牙凶猛地扑了过来。众国军连放几枪,没打中。胖子身子一闪,正好跌进了慧慧躲藏的土坑内。这时,慧慧已醒过来,拼命喊:“点着火,狼怕火!”

    慧慧边喊边脱下上衣。胖子划了根火柴,火苗腾地蹿起来。狼见到火光,向后逃去。胖子大喊开枪,众士兵借着火光,乒乓一阵乱放,那只受伤的狼倒下了。

    这时,慧慧缩成一团,软软倒在土坑内。胖子见她为了吓狼,烧了自己的上衣,心下不落忍,就命令士兵把褂子脱下,给她穿上。国军都感谢她临危不惧,出了点火的主意,要不狼扑上来,会把人咬死。众人扶的扶,搀的搀,把她弄回了村里。

    听见南山上的枪声,李家的人在羊圈里很着急,忽见慧慧回来,全家人又惊又喜。金锁已睡着,慧慧扑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一边摸着儿子梳着似大马鬃的头,一边呜咽着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你们不是在一块儿吗?怎让她先跑了!”婆婆听说枣枣被抓送到师部了,责怪起慧慧来。

    “当时是跑一个算一个,这还有错!”慧慧第一次顶了婆婆一句。

    李善义说:“慧慧做得对。不过枣枣落在干豌豆手里,怕是吃亏呀!你快想办法救人哇!”

    “干豌豆住在乔大户家,几层岗,我能进去?要你们男人干甚?”婆婆顶着说。

    李善义在羊圈里焦灼地踱着步。

    屋子里的国军大部分入睡了,呼噜声此起彼伏。屋外帐篷里的士兵也已进入梦乡。院门口有个哨兵,钉子一样钉在那里。他见李善义在羊圈里走来走去,就喊道:“不许动,睡下!”

    李善义赶紧走进棚内,一家人都不敢说话。那哨兵依然像钉子一样戳在院门口。

    过了一会儿,哨兵突然喊:“口令?”

    “白马!”

    对方反问:“回令?”

    “黑虎!”

    这是哨兵间在互对暗语。

    大门外走过了几班哨兵,一会儿,月亮从西山上露出头来,照亮了大地。

    那哨兵看这么明亮的夜色,就靠在门洞的墙壁坐下,抱个枪想抽烟,“啪啪”打了几下火石,没燃着,也就作罢了。不一会儿,从门洞里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李发一声不吭。不管啥时候,李发都有自己的老主意,别人吵塌天,他也不管;他要办的事,谁也拦不住;他要不想办,谁也甭想劝。他从来都是心里干事,不从嘴上说出。办完了事,你才会慢慢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这时,他想起了上午那个歪脖子瘦猴,估计他早死了,就算没被打死,窖口掩得那么严,憋也憋死了。可是,他们的队伍居然不知道。点了半天名,一次和一次数字不一样,第一次缺一个,第二次缺两个,第三次缺成三个了,看来是点几次缺几个,也就不点了,少一个人还少一份争斗,随便向上报告说本团又逃了几个就拉倒了。有时候,本来逃了十几个,他们也报三两个,因为逃一个,就减一个人的粮食,干脆跑多少也说没跑。这队伍是没有数的,再打死三五个,也没有人追究。

    李发等爹妈打起盹,悄悄吸了一锅烟,顿觉浑身力大无穷。他捅了捅一直躲在角落里睡的李财,说:“别睡了,跟我走!”

    “干甚?”

    “不用问,我让你干甚,你就干甚!”

    “我不干,到处是兵!”李财又往里缩头。

    “你不救你媳妇啦?现在去救,兴许不会被干豌豆糟踏,晚了,就说不上了。”

    李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一个下午,干豌豆已糟踏了两三个女人,他就是个真毛驴,也得缓缓劲儿呀。枣枣刚被抓,估计眼下还不至于被糟踏。

    李财听说救媳妇,才不情愿地坐起来,说:“大哥,我胆子小,要是救不了,就别逞能。”

    李发气得低声骂:“你还像个姓李的?”

    李发拉起李财,弓着腰,蹑手蹑脚出了羊圈,又绕过院里的帐篷,走到正在熟睡的哨兵旁边,把羊鞭折成环状,猛地套在他脖子上,“咕”的一声,哨兵就被勒死了。他把哨兵背上,让李财从后抬着脚,悄悄运到羊圈后的山药窖旁,搬开塞窖的麦秸捆,“咚”的一声,把这家伙扔进窖底,又把麦秸捆结结实实地堵在窖口。两人又返回来,悄悄钻进一个帐篷,随便提了两身扔在地上的军衣,弟兄俩每人穿了一身,提着枪大摇大摆就出了门。

    村子里基本是一个院子住一个连队,一个连队一个岗,一个团有几个流动哨。现在,站岗的哨兵大都在门洞里睡了觉。没睡觉的,看见穿着军装的人走过,以为是流动哨,也不愿喝喊口令。弟兄俩挺顺利地到了乔大户的大院。

    “口令。”哨兵发出了懒洋洋的声音。

    “白马。”李发也懒洋洋地回答。

    回答时,弟兄俩已经来到了乔大户的大门口,哨兵正要喊口令,李发的刺刀已捅进了他的心口窝儿,那家伙软软地倒在血泊里。

    弟兄俩悄悄挤进大门,东西厢房早已黑灯瞎火。但两间正房里灯火通明。他们摸到窗前,看见枣枣脸上抹了粉,嘴唇上了红,像一朵鲜花一样坐在大厅中央,旁边坐着鬼蹬轮。

    鬼蹬轮是个胆小鬼,他本想趁着时世混乱,抬高一下自己,所以在乔大户的唆使下,和干豌豆挂上了钩。干豌豆正被日本人从集宁那边追过来,没个去处,要向固阳、包头逃窜,正好本家弟弟鬼蹬轮找上门,请求干豌豆去古堡村住几天,好把鬼蹬轮和乔大户的威望树起来。没想到,干豌豆的部队一进村,就把百姓糟害得够呛,牛羊猪杀了大半,再住几天,都得杀光。他们一走,乡亲们能放过鬼蹬轮和乔大户吗?

    最主要的,凡是有些姿色的女人,都让团座们、营座们拾翻了,连座都只能等着吃“剩饭”解馋。一下午,干豌豆就拾翻了村里三个大闺女,现在正和乔大户抽大烟养神,提起神来就要拾翻枣枣了。

    鬼蹬轮想,下午被干豌豆拾翻的那三个大闺女,父母善良无能,不敢得罪干豌豆。可眼前的枣枣,是李家的二媳妇,李家在村里有名气,本家就半个村。最可怕的是李发,力大无比,心思重,心眼儿也狠,惹着了他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所以,鬼蹬轮再三对枣枣说:“枣枣呀,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我也是不敢把你放跑呀,要是放了你,我的脑袋就长不住了。你要受了辱,千万不能怪我呀!”

    枣枣也做好了准备,一个见过男人的女人,还怕什么,反正不杀就行。她很坦然,等着干豌豆的传唤。

    李发和李财在窗外窥视半天,确信屋里再无他人,就猛地闯了进去,两把白花花的刺刀对准了鬼蹬轮。

    “李发兄弟,这可不关我的事,我一点儿没欺负枣枣,你问她!李发兄弟,饶命!”鬼蹬轮扑通跪倒在地,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口里不断乞求。

    李财挑断了捆绑枣枣的绳子,又把刺刀对准了鬼蹬轮的脑袋。鬼蹬轮满脸没一点儿血色,就知道鸡啄米似的磕头。

    李发说:“鬼蹬轮,你不要丧尽天良,乡里乡亲的,都没冤仇,我也不杀你。干豌豆问你,就说是李团长把人押走了。”

    弟兄俩带走了枣枣,出门时把那个被杀死了的哨兵扔进了门前的水井里,又在血迹上撒了许多土,径直向西壕口走去。

    一路口令对答如流。

    他们走到贾家大院,这里正是李团长的住处,只要过了这个大门,走三四米,就拐进西壕口里,可偏在这时出了问题。门口两个哨兵问过口令,觉得李财声音发颤,心下怀疑,就把枪头对准李财和李发的头。李发刺刀一挑,一个哨兵的喉头就被刺通了,“哇”一声倒在地上。另一个哨兵大惊,扣动扳机,胡乱开了一枪。这一枪正好打在了一个流动哨的腿上,那哨兵就向李团长这边还击起来。这下惊动了村子里的队伍,他们以为李团长要哗变,子弹一齐射过来。李团长的队伍都在大院住着,打开大门,看见不断射来的枪子儿,以为日本人半夜袭击,有的趴在墙上,有的趴在房上,向村子里反击。子弹像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响起来。不一会儿,全村都开了火,机关枪不断吐着火舌,向西壕口的李团长部队猛攻。

    半小时过去了,李团长的部队一半死伤,一半从西壕口逃跑,一个团的兵力就这样被自己的队伍消灭了。打仗时,李团长还在混花姑娘,他光着屁股跳出院,被黑枪当场打死了。

    干豌豆气得大骂:“早就发现他有哗变之心,罪有应得!”

    事情的真相除了李家兄弟俩和鬼蹬轮外,谁也不知道。

    李发趁着双方混战,从西山下的黑沟里绕进村子,跑回了家。李财和枣枣顺着西壕口,向下湿壕那边逃跑了。

    打完仗,天已亮了。干豌豆折腾了一黑夜,命令部队白天休息,晚上再出发。他得到消息,日本人还在穷追不舍。

    李家就这样躲过了第一场劫难。


    五


    不久,古堡村又进来了杨小猴、二德子等人带领的出了名的土匪队伍。他们进了村,也和干豌豆一样抢掠烧杀,奸污妇女。来一股土匪,古堡村就遭一次殃,村民们只好跑进深山避难。

    大山沟里有数不清的天然石洞,有的大,有的小,有的深,有的浅,有的甚至能容纳上百人。李发占着的这个洞,在深山沟的半山腰上挂着,能容纳三四十人,洞口被四五棵大树遮掩,很难被发现。

    该秋收了。在山里避难的乡亲听说土匪走了,都悄悄溜回家收割庄稼,再把粮食驮进山沟里,就地摊个场面碾打,然后装进牛毛口袋,背进山洞。麦秸子成了人们睡觉的好“褥子”、做饭的好燃料。

    李家人聪明,做啥都走在前头。虽说李财和他媳妇枣枣跑到下湿壕没回来,但慧慧和李发已趁着月色把麦子割完,连夜将麦捆送进了深山,一捆捆都摆放在阳坡上晾晒。狗尾长的谷穗头全剪进了毛口袋,光这一项收成,全家人吃一年没问题。山药还没起,这东西不能弄进山里,一到立冬,就会冻得流水,李发只好把自家山药窖打开,把那两个国军的尸体在窖里挖了个深坑埋掉。

    这天一早,没有一丝风,太阳上来,暖洋洋的。

    李家人已收回了所有的秋粮,心里踏实了许多。不管你日本人进来还是国军进来,想抢粮食是没指望了。你进村,我们就进山,进了山照样过日子;你出村,我们回家,窖里也有粮食。

    李发和慧慧说:“今天我耳热眼跳,怕是又有灰兵要进村,咱们干脆进山吧!”

    慧慧指着自己眼皮上贴的纸,说:“我也是眼皮直跳,怕出甚事,你看,我贴块纸压住了。”

    夫妻俩领着儿子金锁去找爹商量。

    李善义正用大锥钉鞋。这荒乱年头,说跑就得跑,没几双好鞋不行。他修好了自己的鞋,又给儿子李发和李安修。老伴给孙子金锁缝着小褥子。她怕孙子在山里着凉,缝的褥子比牛毛毡还要厚两倍。她边缝褥子边自言自语:“我的金锁铺了这块褥子,一黑夜能长半尺!快些长大,就不用娘娘再累了!”

    “妈,快些缝,缝完咱就进山哇!”李发说。

    “是该进山啦,你快去看看你大牛哥,他的庄稼都收拾完了没?”

    “还没收拾完!”

    “那你快帮他收拾呀!你大牛哥地也不多,快去帮帮!”

    “今儿个感觉不对,怕是又有灰兵要进村了!”李发和他妈说。

    “哪有灰兵,我刚才向乔家大门口看了看,他们还在收租子。要是灰兵进来,他们哪敢收租子。”李发妈断定不会有灰兵进村。

    李发说:“妈,你莫非不知道?不论哪路人马,都和乔大户通着气,尽管收租子,人家怕甚。”

    “通是通,灰兵来了也抢他家的粮食。你没看,他家的粮食现在也偷偷摸摸转移了!”李发妈坚持自己的说法,催促儿子快去帮大牛拾掇庄稼,又给慧慧布置了任务,让她赶快生火,把凉房里那半毛口袋生莜麦炒熟了,这东西一旦跑反,能干嚼着吃,不用做饭,也能顶挡三五天。

    婆婆的话一向是慧慧的圣旨。慧慧把儿子放在地下,正好从外蹦进了两只蚂蚱,儿子随着蚂蚱一蹦一跳玩耍去了。

    阳婆快落山了,村里很安静,全村人还是该干啥干啥。

    忽听得一阵锣响,一个家兵边敲打边在满村喊:“租乔家土地的农户,快交租子喽——过了今天,每天加息一升。”

    敲锣的路过李家,进了屋,和李发打听:“发哥,大牛今天收割完了没?”

    “收完了,他刚才扛着口袋去交租了!”李发说。

    “那就好了,全村年年数他拖沓,他一交租,我就少挨乔大户几个耳光。”家兵放下锣,伸出手向李发讨烟袋,也想抽一口。

    李发说:“我刚拿起来,等一会儿哇!”

    “哎,我实在犯瘾了,我抽一口,你再抽!”那家兵抢过了烟袋,说是一口,“呼噜噜”不换气吸个没完。李发一把夺过,烟袋嘴子还在家兵口里,李发一推,差些把家兵的牙齿磕断。

    这时,慧慧要烧晚饭,还不放心,出了门,站在院墙上向外面望着,见村里没啥动静,又回了屋,边拉风箱边向家兵说:“你们大户人家,可知道以后还反乱不啦?”

    家兵眨了眨眼,说:“反乱,可要反乱哩!今儿个上午,乔大户让把租子都收回来,连夜用车送走,听说有军队要来。下午鬼蹬轮就去迎接大军了!”

    “真的?”慧慧停下了烧饭。

    “不敢瞎说。”家兵知道泄了密,就说,“你们知道就行,掌柜知道我露了风,要杀我的!来,我再吸一口!”

    李发的烟袋又让抢去了。李发也没和他争斗,下了地,说:“妈,我看晚饭进山里吃哇,村里不保险!”

    他们马上收拾。李善义背着一袋子鞋袜之类的东西,李发和李安背着炒好的莜麦和面袋,前头走了。金锁不让妈妈背,要奶奶背,奶奶已是五十岁的人了,脚比他妈还小,走路很艰难,只能奶奶在前背他走,妈妈在后头护着他的屁股。刚出大门,就得歇一会,闪眼不看,三个男人已背着东西上了南山的小道,一会儿就进了深山。

    慧慧和婆婆背着金锁刚上了南山的半坡,忽然,听到鸡飞狗跳声和人喊马叫声,只见从东沟口冲出无数的骑兵,马蹄踏起了滚滚黄尘。村里人撒开脚丫没命地乱跑,有的往山里跑,有的往家里跑,乱作一团。

    “大兵马上进村了,你快跑,把金锁给我留下!”婆婆怕儿媳让灰兵捉住,立即命令。

    “妈,一齐跑吧!快!”慧慧把金锁放下来说,“快跑,就顺着山道,妈妈和奶奶都背不动你了!”

    金锁很听话,向着山顶跑去,比妈妈和奶奶还快。

     “勾嘎、勾嘎”,枪声突然响起来,几颗子弹在金锁的脚下刺溜溜响着钻进了地皮,有的枪弹从慧慧的头顶上吱溜吱溜地滑过,接着听见后边喊:“回来,谁要跑打死谁!”

慧慧和婆婆都喘着气半倒在地上。跑什么,放开跑也跑不动了。

    “下来,回村子!”一个长得像熊瞎子一样的家伙在山下吼骂着。金锁和妈妈、奶奶只得一步一步下了南山,被熊瞎子用枪逼着回了村。

    匪兵一进村,号房子,宰猪羊,追媳妇,逮姑娘,惊得鸡飞狗跳。

    李家大院成了连部,连长就是逮住慧慧的熊瞎子。这家伙见慧慧年轻漂亮,又是玲珑小脚,顿生邪念。他那狼一样的眼睛,老盯着慧慧,嬉皮笑脸,一副下流相。他说道:“后山地区油炸糕好吃,给咱吃一顿好吗?大嫂!”

    慧慧说:“今年秋霜来得早,黍子都冻死了,油籽也欠收,哪能吃上油炸糕。”慧慧以为大兵喜欢吃后山地区的名食油炸糕。

    一群匪兵听了,哄笑不止。

    这天晚上,慧慧和婆婆侍候匪兵吃完饭,心里正打算怎么逃跑时,熊瞎子对慧慧婆婆说:“老婆子,带上小家伙睡觉去吧,晚上有你媳妇侍候就行了。”

    婆婆早看清了熊瞎子的诡计,便说:“黑夜我侍候你们吧,她那个娃我可管不住。”

    “老家伙,给脸不要脸,尿一泡照照自己配侍候人吗?”熊瞎子满嘴脏话。

    “妈,你是上岁数的人了,把金锁给我留下,我来伺候他们。”慧慧很感激婆婆,平时虽然摆家长作风,关键时刻还是为自己说话。慧慧说这话时语重心长,坦然自若,并给婆婆使了个眼色。

    熊瞎子听慧慧这么说,便笑道:“还是这媳妇善解人意啊,好,你就放心去吧,我不会亏待她!”接着又转过身命令:“张小狗,让弟兄们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等八路军追来,连咱的屁也闻不上。”

    这张小狗是熊瞎子的护兵,也是熊瞎子的心腹人,熊瞎子放个屁,他也能知道要拉什么屎。他挤眉弄眼地对士兵们说:“你们睡觉吧,今天晚上连长要与那娘们儿……”

    士兵们睡下了,熊瞎子便动手动脚道:“嫂子长得太迷人,亲个嘴儿吧!”

    “别这样没规没矩,你身为国军,又是长官,调戏妇女就不怕军纪国法?”慧慧推开他。

    “哈哈哈,军纪国法不如他娘的狗屁,蒋介石不准老子们打一枪,放一炮,双手把东三省给了日本人。老子的老婆都交给日本人了,他还有脸管人?”说着又去摸慧慧。

    “放开我,再动手动脚我可要喊人了!”

    “喊吧,你喊吧,喊破天也没人救你。”

    慧慧拉了金锁就要走。

    “站住,今天你长了翅膀也休想飞出我的手心!”熊瞎子凶神恶煞地说。

    金锁人虽小,但也懂事了,他见熊瞎子纠缠妈妈,便从锅坑里抓了把粪灰,扬了熊瞎子一脸。

    “小王八羔子,今天老子把你撕碎!”熊瞎子说着,便向金锁扑去。

    慧慧怕金锁吃眼前亏,便下起软蛋来:“你看这娃娃也懂事啦,一会儿我把他送给他奶奶,再回来侍候你还不行吗?”

    “哄死人不用偿


Adress

北京市西城区西什库大街8号

北大医院xxx室

Email

2220890080@qq.COM

jiliangchinese@126.com

Tel

86-010-15311449806

WeChat

JILIANGCHINESE

电话直呼
在线客服
在线留言
发送邮件
企业位置
联系我们:
15311449806
15311449184
脊柱咨询1
点击这里给我发消息
脊柱咨询2
点击这里给我发消息
脊柱咨询3
点击这里给我发消息
还可输入字符250(限制字符250)
技术支持: 建站ABC | 管理登录
Insert title here
seo seo